我下到楼下时,小叔一家正准备离开,显然他们是在特意等我。
小婶请我明天去她家吃饭,还说到时会有意外的客人。她不说,我也能猜出那意外的客人是谁。
我说不出意外就去。她提着我送的化妆品一再感谢,这倒让我有些难为情。
会客室的茶几上摆放着我送的营养品,已经开了封,那是母亲买来的冬虫夏草。
爷爷坐在藤制沙发上翻看着公司报表,他戴着老花镜,拿着文件凑近看。
我在他面前坐下,他抬头看了看我,摘下眼镜。
“女朋友为什么没有带回来?”他第一句问话仿佛是在开玩笑。
“还没找了。”我说,“不过喜欢我的女孩挺多,不知道怎么选。”
“哦,那就好。他们说想帮你找对象,我觉得时间早了点,不必那么急么。”爷爷说,“明年应该差不多了。”
“是。不过明年也早。介绍对象,我不习惯,现在年轻人做法不一样了,不时兴那一套。”
“回公司工作吧,给爷爷帮忙,你比他们都机灵。”爷爷正色看着我,这突然提出的要求,显然不是玩笑了。
“挺想那么干,我想了很久,”我小心着老爷子的脸色,顿了顿说,“总觉得刚毕业,毫无资历,就这么回三石集团上班。像是占了老大便宜一样。我只想和别人不一样,不依靠娘老子。完全凭自己真本事干出一番事业。就像您早些年干得那样,真正的白手起家,让所有人真心敬佩。反正我特别崇拜您,就想把爷爷的成功经历复制一遍。”
“你说的是真心话吗?”爷爷眯着眼睛望着我。
“我可以拍胸脯。”我说。
“你比我那些儿子孙子都机灵,我看得没错。天生就聪明,骗人也有一手。”
“我不是您亲孙子吗?为什么把我和您的儿子孙子区分开呢?”
“呵呵,套我话吗?”爷爷喝了一口茶说,“现在没有外人,我偷偷告诉你一个秘密。”
“什么?”我问。
“你得保证别说出去。”
“是。”我信誓旦旦说,“保证,一定。”
“其实这所有儿子,孙子里,”老爷子有意顿了顿,“其实,我最喜欢你。”
“哦。挺高兴。”我说。心里感到一阵失望,仿佛一个落水者眼看就要爬到岸边,突然一个浪头打来,还是将他带回没顶的水中。
“因为你最喜欢骗人。”爷爷笑着说。
我本想说这都是跟您学的,可还是硬生生把这句话吞进肚子。
想了想,鼓起勇气说道:“能问您一个非常重要的问题吗?这件事对我很重要,以前我问过您,但是您让我等待。我发觉,我实在缺乏耐心。我现在就想知道。”
“是吗?”爷爷又拿起茶几上的眼镜戴上,他看着我说:“让我想想,我只能说,我不敢对你做出保证我一定会回答。要知道,有些事情不知道比知道好。”
“可我顾及不了那么多,”我说,“我必须知道,最好就是现在。”
“我知道你想问什么。”爷爷放下文件夹,摘下眼镜,顿了顿说:“这件事,我迟早会对你做出说明,但不是现在。我早答应过你告诉你事情的原委。我知道你心中有很大的疑问。我现在只能告诉你,凡事都有原因。爷爷是个天主教徒,你该明白,爷爷是不会撒谎的。可必须给爷爷一些时间,我会选择一个适当的时机告诉你。现在告诉你,只会带给你麻烦。希望你能理解爷爷,只是给爷爷一些时间。你能明白吗?”
“最迟是什么时候。”我问。
“明年,明年行吗?等公司上市,一切走上正轨。我答应你。你看这样可以吗?”
“好吧,我可以等。”我说,“我不是有意让你为难,只是最近一些事情让我很烦恼。”
“烦恼?能告诉是什么事吗?或者你听了什么风言风语。”
“不是,没有风言风语。是我的问题。”我说。
“不能告诉我。”爷爷问。
“嗯,时间不早。”我故意岔开话头说,“我晚上得去干爹那里一趟,母亲叮嘱过几回了。”
“好吧,不愿意说不为难你。有些事情不用深究,想做什么就凭着自己的心愿去。”他说。
从爷爷家出来时,多少感到失望。
事情进展远没有我想象的那么顺利。我考虑着种种可能性,爷爷显然有顾虑。他为什么对这件事情讳莫如深,我甚至没有开口的机会。
驱车前往干爹家的路上,只觉得莫名的烦躁。仿佛感觉到自己陷在一个漩涡里,你只在这里面身不由己地转着圈。
我没有去干爹家,我兜了个弯回到自己的家。我太累了,只想泡个澡,泡到浴缸里,让自己清醒些。
在梦里面我又见到那个中年男人,他在过河,淤泥已经淹没了他的膝盖。这是条灰色的河,水流缓慢。他在河水中艰难跋涉。我知道他的结局,他迟早会完全陷入这淤泥中。他身体虚弱,像是癌症晚期的病人。他坑着腰往前爬,他根本站不直。
我知道他需要我拉他一把。我试着伸过手去,我尽量往前伸展着。
可不管我怎么努力,我总是碰触不到他的身体。他慢慢地没入淤泥中,我眼睁睁看着他消失。河水终于没过他的头顶,只在那一刹那,他才抬头看了我一眼,那是一双猩红的眼睛。
我张开嘴,无法呼吸,噬骨的寒冷包裹着我。
终于醒来,这才发现自己正躺在冰冷的浴缸里。
为什么我总梦见他,他是谁,我以前是否见过他?他想我去救他吗?为什么我在梦里都这样的无能为力。
我们不害怕过去,因为过去是确定的存在,你无法改变它。可是,如果过去隐藏着未知,过去对你偷偷掩藏了秘密。它是否也和未来一样,无法确定。
我们总怀着惴惴的心憧憬未来,因为我们总要寻找。如果不确定,我们只能寻找。我一直在寻找。
我躺在床上,我只看见灰色的天花板。
不要害怕,不要害怕。如果你知道自己想要什么,就不必害怕。我这么安慰着自己,我有正爱着的人,而且她也爱着我。也许,这些比爱更重要,也许她是我活下去的条件,也许没有她,我就会死掉。
下次见到她,我一定要亲自告诉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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拉开窗帘,庆幸这又是个大晴天。
打开手机有五条未读短信。三条是小婶发来的,两条来自赵敏。
赵敏的第一条短信问,“怎么样。”第二条是个问号。
小婶要我记得去吃午饭。也许她发现我电话关机,就连着发来三条。
既然回来,就该预料到这不间断的饭局和会面。终要见面的,你总逃不掉,不如早相见。
孙晓来了小叔家,我知道。赵亮也在,多少叫我意外。
小叔家住在市区,一套跃层大单元房子,小婶喜欢热闹。我在楼下停车就看见了赵亮的车子。
他们家的大门和别人不一样,拆掉了半面墙,安装了双面大铜门。门口甚至有一只金黄色的铜狮子。
我走进一间宽敞明亮的淡蓝色客厅,地中海装修风格,拱形的穹顶和拱形的窗户,和外面的铜狮子对比鲜明。
客厅靠南面的一方墙都是落地长窗,这些长窗都半开着。一阵轻风吹进屋里,深蓝色窗帘就像一面面的风帆,轻轻摇摆着。
孙晓就坐在客厅沙发上。我和小婶说话时,她一直坐在那儿喝着饮料。赵亮坐在沙发另一头,正有意低声提醒她我到了。
她扭头看看我,微笑,就像遇到了熟人。其实我们也有很长时间没见过面了,我甚至记不起有多久。
“你快去说说话。”小婶催促我,“她可是客人。”
小婶喊了句,“赵磊来了啊。”这像是在排演话剧节目,而我就是那迟迟才来的重要角色。
孙晓穿着贴身牛仔裤,看上去似乎比以前瘦了。
我说,“好久不见。你越来越苗条了。”
她瞅瞅我,说,“你什么眼光啊,明明比以前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