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拍将平日里办公室淤积下来的那些规矩给拍散了,在我回头时,大家伙的神情都有些异样,有诧异,有疑问,更多的是羡慕。
我正莫名其妙时,主管我们科室的副处长过来了。以前他进来时都是直接奔着夏忠办公台,他俩关系很特别,大学同班同学毕业后一同进了市政府,现在又都在秘书处,尽管是上下级,但私下不分你我的。夏忠之所以在一科嚣张成“二当家”的样子,还不是副处长同学给他面子。
副处长同志经过我桌边时,稍作停顿说了句:小范,欧阳秘书长的讲话稿你先交给夏科长吧。
我忙说:“还没整理好。”
“没关系,夏科长会交给其他人整理。”副处长说完就到了夏忠那里,小声嘀咕着什么。
这时候我桌面上的电话响了,居然是秘书长的嗓门,猴急猴急的:
“小范,怎么样啊?”
人在得意时最需要的是低调,今天的办公气氛对我来说十分高昂,但万里长征才走出第一步,一定要拿出“小米加步枪”的卑微之躯匍匐前进,而不是趾高气扬,一副小人得志之态。得意忘形的小人在机关多的是,但终究有一天,也总会有人跟他清算的。
我低声说道:“妥了。”
“赶紧过来啊?”秘书长的嗓音凸显出我内心的激动,那一刻我们都为女诗人而激动着。
“上哪?”我尽量稳住自己。
但明显感觉到身后的气场,大家伙正屏息聆听着什么,连那边嘀咕着的一对老同学也收声了。
我不希望出现这样的异样景况,因为这不是秘书长需要的,他之所以使唤一个不娴熟机关规则的马仔,要的就是无声无息,像朦胧诗一般悄然无声。
“上我办公室。”秘书长恢复了官长气势。
轮到我表演了,起身回头向夏忠请示:“夏科,秘书长让我过他办公室谈工作。”
“还不赶紧过去。”没等夏忠发话,老同学副处长先吩咐上了。
我这才拿上记事本,又把早准备好的公文档案袋子夹在腋下,出了办公室。
门内传来夏忠威严的嗓音:“咋都顾着喝茶,工作都完成了啊?”
昨天已破戒进了秘书长办公室,这回没那么紧张了。
在我踏进门时,欧阳炳从大班桌旁起身过来关上了门,随即又叫我坐在旁边的沙发上,笑吟吟的亲手给我倒了杯茶。
请注意秘书长同志的系列动作,当领导把属下放置到茶几旁的沙发上,而不是冰冷的大班桌面对面接受盯视时,那说明你已贴近这个领导了;假如他亲手给你倒茶水了,那表示你俩之间在公务级别之外多了层私情,他不再用惯有的目光俯视你,这也是一种平等。
纸是包不住火的,我已预感到有那么一天,这本诗集的来龙去脉会彻底败露在秘书长的眼帘前,倘若现在不坦白交代,把柄就落下了。
“还顺利吧?我可听说张蔷这个女诗人挺清高的。”欧阳炳凑近身子问我。
果然如此,女诗人在他秘书长面前并非一张白纸。
我起身将那本诗集捧到他跟前,他双手接过去,兴奋之色瞬间就收敛回去,装出不太在意的样子,也不打开随手搁到沙发旁边。
我只能坦白了:
“秘书长,其实昨天我没好意思跟您说实话,在学校时张蔷老师就教过我,是古代文学。我那时候不太喜欢古代文学,老逃课,所以张老师跟我之间关系很一般。但秘书长交代的事我是必须要完成的,昨天下午到师大我是硬着头皮去见张老师的。好在张老师跟我没见外,我便说明来意,老师就是老师,虽说诗集样书不多了,还是送出一本来,签了名之后还留给我电话,说以后多跟她交流交流诗歌。”
“呵呵,小范,难为你了。学生嘛,有自己的兴趣爱好这很正常,我过去当老师时从不歧视偏科生,我们的教育制度啊,就是做不到因材施教。”秘书长先是抚慰我两句,然后话头一转,“我这身份是不太好意思直接找她,其实上次在文联座谈会上我跟她小聊过几句,印象特别深刻,非常欣赏她的诗作,就想得到她的签名本。你小范这回是帮了我的忙,谢谢啦。”
我忙起身说:“秘书长您太客气了,以后有啥事需要我跑腿的,您只管吩咐就是。”
“坐坐。”欧阳炳说话时眼睛不自觉地瞟向身旁的诗集,开始心不在焉着。
我再次起身,该告退了。
欧阳炳这回是扶着我肩膀把我让出门去的,我刚一转身门就被合上了。
估计是急不可耐了,要窥探那诗集里流淌着的涓涓细流之下究竟是青草尖儿还是红鱼头。
遗憾的是,我没喝上一口香气四溢的茶水,真妈的浪费资源了!
这事过后,秘书处的人都开始打探秘书长找范为同志谈话的内容,包括我们科室里的几杆枪,枪管也没闲着,成天冒出酸醋雾气喷向我小范:小范,是不是要给欧阳秘书长拎包了?
那时候的党政机关是秘书泛滥的季节,是个头儿的都想着身后携带上一个跟班的,即便对外不敢宣称是秘书,但功能是一样的。包括夏忠小科长,出外爱拎着沉重的文件包,屁股后面少不了一位给他拎包的,以示公务繁重。我也充当过好几回,最可笑的一次是他们同学聚会,那天他的老同学副处长也在场。这样的场合让我出现,只不过是想在他同学面前显摆一下,因为那时候他自以为空缺的副处座位置唾手可得,非他莫属了。当时他的那些同学就拿他跟副处长同学做比较,开刷说:你这科长比副处长牛气,瞧人家副处身后还没带跟班的,你给插队了。
范为这个小屁虫一连被秘书长召见了两回,由不得人不产生好奇。可他们就是做梦也料想不到,只为一本薄薄的诗集。
不管旁人怎么猜测,范为同志依旧踩着那辆破单车,滚动着一成不变的节奏,像一粒粉尘依附在政府大楼的拐角处。
两周时间在机关不过是喝茶看报翻出两个版面似的,一晃荡就过去了。什么也没发生,连秘书长往日悠闲的脚步声也在楼廊里销声匿迹了,同志们都盼望着和蔼可亲的秘书长将挂满笑意的胖脸蛋儿呈现到面前。
秘书处依旧在文山会海中翻腾着身子,一科也同样按部就班地迎接雪花办的纸片儿。对范为来说,我惟一变化的有两件事:早上总有一位同志在我之前打扫着卫生,此外,我不再修理文字了,而是负责电话遥控落实一些会议的准备工作。
比起校对文字,我发现自己有空闲跟别人一样品茶论报了。
天下本无事,慵人自扰之。
秘书长终于沉不住气了。
这天午后,窗外飘起了小雨,雨水洒落在枯黄的梧桐叶子上,聚集成水滴,在风中点点坠落而下,天气变得有些阴凉了。
兴许这种天气最容易叫人感怀,欧阳炳可能是品位出诗集里的秋凉了,他直接给我打了个电话。
“小范,现在不忙了吧?过来一下。”
“好的。”
我应答一声搁了电话,起身刚一回头,夏忠的反应速度超快:
“赶紧去吧,以后别打招呼了。”
妈的,怎么一下子都练就了特异功能,具备了心灵感应。
有日子一见到欧阳炳了,都说秋天养人,眼前的秘书长咋就显得有些憔悴了呢?莫非“二世”的诗歌里有魔咒,叫秘书长沉陷其中咀嚼那弯月垂落下的青泪?
“秘书长好!”见他坐在大班桌后没动身子,我远离他站立着。
秘书长好象睡眠不足,眼袋垂下,眼睑泛出青色圈儿。他使劲揉了揉眼睛,即刻化解了一脸倦怠,露出了久违的笑容。
“好,坐下说话。”他指了指茶几方向。
跟上次一样,单独给我泡了杯茶,清香扑鼻。
这回我可没客气,凑到鼻前闻了闻:“好茶,真香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