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回到市里,钟总做东,请老头子上一家很不起眼的野味店吃饭。这类野味店从表面上看,跟一般小饭馆差不多,挤兑在小街巷子里头,但面门很雅致,虽赶不上大酒楼的灯红酒绿,却有别样的风味在里面。貌似生意很冷落,没什么吃客光顾,但只要进了里面,才发现收银台前墙壁上的招贴宣传菜谱及价格叫人咋舌。地上爬的四脚,天上飞的两翅,包括有本事学人类模样,直立行走一会儿的猴爷猴孙们,基本都属于法律保护范畴。这也是为什么这类门店不起眼的原因,不需要张扬做广告拉吃客,因为顾客都是固定的,非流动群体。官场两家才是这里的常客。此类野味店,在本市有那么几家,过去跟老头子开车,也时常光顾,感觉进了这里头,就好象回到了原始部落,逮啥吃啥,就差吃人了。最让我惊心动魄的还是吃猴。那是老头子当“财神爷”的时候,有一次一个广东佬带着一帮南方客商来考察项目,请老头子吃饭,进的就是一家野味店,是个四川人开的。当时刚坐定没一会儿,那川人牵了只猴子过来,让广东佬先验货。事先大家并不知道当晚的食物跟那只脏猴有关,老头子还挥手嚷着快把猴子赶走。猴子在动物园见过不少种类,那晚上的猴子长相比较奇特,眼睛是红色的,体毛为棕色,一瘸一拐地蹦达在地上,发出惨叫。细瞧之下才发现,那条右腿鲜血淋淋的,像是被什么东西夹过,前爪被截断了,红眼睛里流露出恐慌之色,使劲挣着脖子上的锁链。广东佬在猴子身上摸了摸,然后用手一的猴子的脑门,向上提了提,这才拍手道:不错,脑子够沉,就这只了。见我们很是不解的样子,对方才解释说猴子用来煲汤的。老头子一听,眼睛瞪得溜圆,沉声问道:这泼猴的脑子能当汤喝?你别是让我们生吞猴脑吧?我可听说过那玩意儿,场面太惨烈了。我老婆是干记者出身的,见多识广,同学分布全国各地,有一会家里收到一盘带子,晚上夜深人静,等孩子上床睡觉后,她把我从床上弄醒。说你平常不是爱看恐怖片吗?今晚上让你见识啥才叫恐怖。说着将白天收到的带子放进DVD里,一瞧就是记者暗访的镜头,左拐右拐,进了一个黑暗的角落,再往里边去,灯光明朗了,看上去是餐厅,里面很是吵闹。我一看实在没劲,说你们这行的就爱侵犯人家隐私,合上眼睛继续睡觉。老婆没动,好象看得很投入。紧接着吵闹声忽然禁止了,传来一声惨不忍闻的啼叫声,令人毛骨悚然,老婆一把抓住我的手,汗津津的。我再次举目观瞧:但见暗淡的镜头下,桌边人站得远远的,屏息相望,镜头聚焦在餐桌上,有只猴头被铁制夹子固定在小洞里,那洞穴位置餐中央,有人手拿着着圆规一样的两边刀具,正在猴头顶门上固定准心,猛然一转圈,猴颅骨当即被活活切下顶盖来,用刀一挑开,脑髓尽现,血管鲜红,众人发出一声惊呼。再看那被捆住四肢的猴子,拼命地蹬开着,发出痛苦的嘶叫,当中有女人掩面而退。随后推过一个小餐车,上面有个油锅,油气沸腾着,有人戴着很厚的手套,用勺子盛上沸油,直向猴脑灌入,猴子发出一声嘶裂般惨叫,便气绝而亡。最后叫人浑身起疙瘩的镜头是:在猴子全身抽搐中,那群吃客拿起勺子吃开了……
我老余看过太多的恐怖片,觉得大锯活人的场面也不过如此,但那个晚上,我是搂着老婆睡觉的。
广东佬说,不会的,我们是文明吃饭,只煲汤。然后跟老头子说起猴脑汤的做法,还讲起猴脑汤的来历。说当年吴三桂变节归清,在引领清兵入粤后,为显示其威武之师,将一些活猴关在笼中,以棒击脑,吸食浆液。也真是涂炭生灵啊,古人尚且如此,现代人发扬光大了。吃在广东,看来是有着历史渊源的。按照广东佬的说法,煲猴汤也有步骤的:先把活猴用棒击昏,然后用刀割喉放血,再放进沸水中浸泡褪毛,之后才割下猴头,撬开颅骨取脑,最后才炖,直到骨肉分离,猴头汤即成。
反正那回喝完猴脑汤后,老头子一直眷恋不忘,至于说此后他有无猴瘾大发,痛喝几回,我就不知道了。我嘛,猴肉倒是吃过不少,汤入谁口,也就不得而知。
今晚,储书记随同从A县过来作陪,反正家在市里,都挺方便的。跟老头子一样,他也把握不住方向盘,所以,秘书跟着一道来的。老头子当年在A县老搭档鲍副县长闻讯也来了,鲍县长现在是A县政协主席,家早搬进了市里,礼拜天就从A县回来。老头子一见面就笑道:鲍主席,你可又发福不少喽。鲍主席连连摇头:不动脑子了,只长肚子,血压高啦。几个老枪杆子碰到一起也照样擦出火花来,嬉笑不停。我在偏座上埋头吃菜,将他们花费在酒令的时间发配到筷子上,填满嘴巴。在官方私宴上,但凡见到埋头苦干的家伙那一定是司机,能说会道,将口水掺进酒杯的,就一定非秘书莫属了。今晚是纯粹私宴,所以,有储书记秘书在场,不带做笔记的,领导们完全可以尽情发挥自己的嘴巴。说着说着,焦点回到了壹号人物身上,官场上酒令规则,先闲扯,再议政,最后回归到女人身上。扯完闲话,老头子点将起壹号来,先拿鲍主席说事。跟鲍主席碰了一杯,一抹嘴巴说:自从退到人大,就跟“酒鬼”久违了,一日没喝,如隔三秋啊!老鲍,你也有体味吧。老鲍望了一眼储书记,欲言又止,像是有所避讳。老头子一拍他肩膀说:别看他老储脸色啦,今天在这里畅所欲言,言无不尽。我先给你说了,你的意思是,本想跟我一样,弄个主任位置,可现在都让人家书记兼任了,哈哈,我这主任位子,市里那位还不稀罕呐,我哪,算是捡了个便宜啦。储书记讪笑道:老领导说笑啦,其实人大主要工作还是常委副主任在抓,我只是个空名而已,就个人来讲,多戴一顶帽子,压力就大一份,就拿上次人大代表被丨警丨察打伤一事来说吧,一边是公丨安丨,一边是人大,我这个当家的偏向哪边啊,最终还不是两边不讨好。老鲍这才说:我可没想过主任位子,都是快滚蛋的人了,萝卜白菜挑个啥啊?都是一碗清汤水。老头子将头偏向一直保持沉默的钟总:老钟,你可是全国人大代表,多听听基层同志的意见,都成萝卜白菜了,来年一定要提个议案,建议给我们这些老人院加点油水,伙食太差,没这样减肥的吧。钟总是商业脑子,算盘敲起来,也哗哗作响,说老领导上人大没多长日子,就一针见血指出了弊端,不满老领导说,过去人大机关没少上我那里搞赞助啊,每年两会都是我出血的时候,政府会议预算跟不上大会开支啊,再说说年终吧,政府财路通广,老领导在政府时,机关干部奖金发放问题是用不着您费心的,可退到人大,问题就来了,又要找企业的,您放心,在我这里,无须您开口,到时候一定加倍奉上。老头子一听,对着储书记笑道:听到没,这就是人大主任,老叫花子啊,市里的那位本是为公子少爷的命,饭来张口,衣来伸手,叫他体验叫花子街头乞讨的光景,早他娘的做缩头乌龟了。就拿氮肥厂来说吧,不是整天叫啥群众利益为重,以人为本吗?才消停几日啊,这又钦差大臣下访了,这下可好,都他娘的当**了,我看啊,古塔上不跳下去几位,他当书记是不会出头的,倒霉的数吴市长,领导小组啥时候不是书记挂头名?你嫌名堂太多,消受不起,那也该市长出面吧,看见没,都把头勒在裤裆里了!常委班子就要进行第三次讨论,这回我看公子哥是要明确态度了,态度一明确那就是表决通过啦,她吴市长意见再大也要执行是不?末了还是老百姓遭殃啊!老头子有点失控,脸涨得通红,热血沸腾,吐沫星乱飞。说到常委班子,储书记加问一句:宣传部长人选有着落没?看来,盯上这职位的人不在少数,包括一直想重整旗鼓的储书记,为当上常委,也不惜来个曲线救国,用书记头衔嫖取部长之位。老头子的话让储书记的脑袋上砸下冰雹,当局者并不混沌,老头子至少很清醒:喉舌人选自然是那位说了算,你们啊,都别费劲啦,要说耍笔杆子,我倒觉得小萧更合适,可惜哟,生不逢时,这次差点被人脑后砸砖头了。
话题越来越敏感了,储书记好象嗓子烧得干燥,连声“恩呀”着,声响也不大,可那秘书反应特别强烈,给大家斟上茶水,然后用手轻拉了我一把,意思很明确:咱先撤吧。因为过去经常旁听他们私党论坛,私党们也基本没把我当成树起耳朵的与会者,两者漠视对方的存在。对于他们的高谈阔论,我是充耳不闻,我在他们眼里,也就熟视无睹了。秘书的政治敏锐性往往就是从领导的“恩呀”声中捕捉成的,所以,他都主动撤离了,我这个司机没有理由留下的。出了野味店,秘书看了看表,说才八点多,老板们不喝到十一点是不会散席的,现在正在高丨潮丨期,咱俩找个地方放松一下吧。眼前这文绉绉的“眼镜蜜”,提前伸出了针头,刺向灯红酒绿的夜市,采集夜来香魂。没等我回话,他就拨开了手机,斯文扫地,开口就骂:草,不知道我陪老板正吃饭啊,懂不懂规矩呀?随后他说了我们所在的位置,让对方快点过来接:我只有两个钟头的空闲,别耽搁了老板的正事。
奶奶个胸啊,老板的正事就是吃野味,喝补酒。
我笑着问:有女朋友了吧?他也乐了,反问道:有孩子了吧?
一个司机,一个秘书,在夜色里发出一阵淫笑。
第二天,我接到了老张的电话,说人先放了,但没有撤案,老萧暂时可睡安稳觉了。还说碰到这样的事,他也很为难,别看是主管刑侦的副局长,有时候是抓是放,也做不了主的,这事要是让老头子知道了,一定会怪罪的。我试探着问:老萧到底得罪谁了,拿这破事挖墙根,真不地道。老张狡黠地笑了笑:天知道啊,反正我只听上面的意思办,从不问为什么,干咱这行的,多问几个为什么,早晚自己也出事,泥菩萨过河哟。一脸农民相的老张,自从扣上大盖帽后,头发是少多了,最终进化成了泥鳅,专往混水里扎猛子,泥潭越深,他反而越安全。在老头子那根烂草绳上,他还够不上蚱蜢角色,可终究用爪子勾攀上了老汪,所以,现在活得很滋润,秋千一般荡漾。
老萧的事就算暂告段落,波澜不大,却也颠得他呛水,好在老头子充当了一回木匠,及时在他腐烂的船板上钉上几锤,才没在阴沟上翻船。至于后事如何,得看他自己的造化了。
我忽然想到一个日子,一个记忆新的日子,一个真正从阴沟里爬出来的日子。那是个雨天,秋雨带着寒意。我很少跟老头子请假的,包括奥迪,而且是上高墙内接人,实在有点晦气。所以,张开口来,觉得有冲撞领导的意思,心里很是不安着。老头子一听,大手一挥说:去吧,也是个替罪羊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