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林育华注意到卧室的墙壁上除了桔红色的壁灯,再很少有什么装饰,最醒目的是挂在左面墙上的一幅油画。林育华一眼就认出那是萨巴蒂尼的手笔,那是古罗马的一个神话故事的定格。一头巨大的母狼正昂头站立。它的腹下是两个吸吮狼乳的孩子。母狼和孩子都有相对抽象的味道,灰蓝色的基调使画面笼罩着一种说不出的绝望和残酷的气氛。
林育华想到了萨巴蒂尼,他确定是一个极其复杂的人,没谁能知道这样一个天赋极高的艺术家在卡洛斯的控制下怎样生活,他的精神会正常吗?单单从他阉割贾尼尼这件事,就能看出这个人是多么怪诞。林育华的视线突然离开了卧室,他注意到有一种微小的声音从走廊里传来。林育华倏然转回身,他准备朝发出声音的方向射击。
“自己人。”纪德说,“是尤瑟娜尔,放哨的。”纪德的听力让林育华十分佩服,他居然在和卡洛斯对话的时候,分辨出来人的身份。
果然是那个化妆成老婆婆的特工,她端着一支点22手枪滑行似的来到卧室门前,她对林育华点点头,然后从纪德身边走进卧室,她走向卧倒的女郎。“闪开!”林育华突然叫了一声,尤瑟娜尔闻声一躲,林育华的枪口里射出三发子丨弹丨,三发子丨弹丨钻进那个女郎的眉心,形成青白色的品字形凹陷,一秒钟之后,三股鲜血温泉似的从三个弹孔里喷涌而出。
尤瑟娜尔已经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她看见那个女郎的一只手已经握住了沙发底下的一支手枪,如果她弯下腰去拉扯女郎的时候,女郎正好抬手一枪,她自己的身体又恰恰给女郎提供了掩护,纪德将首当其冲。尤瑟娜尔的额头不由冒出冷汗,她回头对着林育华感激地一笑。
林育华端着冲锋枪从纪德身旁出来走向卡洛斯。
卡洛斯睁眼看看林育华,他抬起手指点着林育华,“你……你是……”卡洛斯不敢相信眼前的事实。
林育华平静地看着卡洛斯,“你对自己的估计太高了。”
“萨巴蒂尼根本就没离开过马埃堡!”纪德和林育华并排站立,他抬抬枪口,“你想当领袖的殉葬品?”
林育华冷笑了两声,“领袖!还有什么话说?”林育华突然用肩头一撞,纪德猝不及防,一下飞出去正好砸倒了尤瑟娜尔,他吼了一声:“你想干什么?”
林育华是担心纪德弄清真相之后会阻止他杀掉卡洛斯,他可不想让审判之类乏味的事情发生。林育华微笑着扣紧扳机,他一直盯着卡洛斯由惊讶到恐怖的脸。
“不!不要……”卡洛斯突然提起身体。
林育华稳稳地压住扳机,卡洛斯在子丨弹丨射尽的十几秒钟里,身体像挂在树上的狗一样前后左右扭动旋转,几十颗子丨弹丨几乎切割了卡洛斯赤裸的身体。那是一个非常奇特的画面:在沉闷的噗噗声中,一个人的血肉仿佛无缘无故就纷纷飞溅起来,像无声电影一样。
林育华在子丨弹丨射空之后还继续扣着扳机,他的两只手都几乎因为用力而失去血色,林育华呆立着。
安德烈·纪德上校没有制止林育华,他曾打算那样做,但林育华在他从尤瑟娜尔身上爬起之前就开了枪,他只能眼看着林育华射击卡洛斯。纪德看着表情木然的林育华,他不知道那个老仆人为什么让林育华动如此大的肝火。
林育华丢下冲锋枪,他径直走向那幅油画,他端住画框的底沿一掀,油画轰一声被它抛到地上。“果然如此!”林育华转回身,“给我枪。”他对纪德说。
纪德也看见了镶在墙里的保险箱,他把手枪递给林育华,林育华开了两枪,然后打开保险箱。林育华看见了一叠文件,每一张文件上都贴着照片和北非银币伪钞。林育华在另个文件夹里发现了“自由天使”的档案,在个人的表格上,贴着那半张真的北非银币。林育华取出打火机,点燃了“自由天使”的那些档案。纪德并没有阻止,他只接了另一沓档案林育华拍了拍手上的灰尘,对纪德上校说:“卡洛斯才是你要找的‘领袖’。”一边往门外走,一边又说:“别见怪,我是昨天晚上才知道的。”
纪德大吃一惊,他一把抓住林育华的肩膀。
“萨巴蒂尼只不过是卡洛斯的影子。他已经让我打死了。无论如何,他也该被打死。”林育华扳开纪德的手,说;“我看我们还是离开这个鬼地方吧。”
尾声 谁能告诉我
“林,我还是希望你能考虑我的建议。”安德烈·纪德对林育华又一次说,他记起这已经是第六次说这句话了。
1991年6 月中旬的这个下午,安德烈·纪德上校和林育华站在巴黎南郊奥利机场的候机厅门外的雨搭下面。上校的手第二次放在林育华的胳膊上。
“在法国,我能让你以证人的身份免于起诉。你知道现在恐怖活动不会因为‘领袖’的死就会消失,还有别的‘领袖’.在这个世界上活着。我们需要你这样的行家,你甚至比我们这些人更知道怎样和恐怖主义作战。”
林育华一直眯着眼睛看着远方。巴黎的6 月已经一片葱绿。这个被人类艺术和历史浸泡得沉重无比的城市,此刻正沐浴在稀疏的细雨中。从早晨开始,太阳就被阻拦在锡灰色前云层后面,雨一直慢慢地下着,行人打着雨伞和雨丝一样稀稀落落移动在阴晦的街道两旁。法国梧桐在林育华的眼里就像一排安详的绞架,奇怪的是他感到亲切。,、。
“林,你已经用自己的行为赎清了债务。上帝宽厚无比,你会得到宽恕的。”安德烈·纪德又一次这样说。
太阳在这时候已经从一片乌云中挤出半个面孔,雨丝在阳光下闪烁出缤纷的色彩。雨停之后,飞往中国北京的法航21O6号班机就要起飞,飞机在奥利机场已经延误了三个小时,林育华知道上校的好意,但他执意要回北京。
从毛里求斯,三个人搭乘一条渔船在开普敦登岸。如果不是上校死活挽留,林育华在开普敦就会和上校分手,上校请林育华帮助解决一些技术方面的问题,林育华无奈,就随他们到了巴黎。林育华在巴黎一直帮助上校完成了辨识恐怖主义联络暗码的工作之后,无论如何也不想继续耽搁下去。林育华看得出来,如果自己不提出离开,上校会无限期地让自己呆在巴黎。林育华觉得自己一刻也呆不下去,他给刘英东拍了一封电报,标明了返京日期。
林育华告诉上校,自己生命的最后意义似乎就体现在返回北京这件事上,“我不想再让自己生活在悔恨里。”林育华在上校第一次劝说他留在巴黎时,这样说。
雨已经停下来,空气里飘荡着水湿味。上校还想做最后一次努力,他说:“你应该知道,对你这种人,中国警方是不会给你新的机会的。林,你知道你会死的。”
林育华没有回头,他伸出手停在半空,说:“雨停了。”说完,他就转身走向大门,玻璃在林育华走到跟前时无声地向两边退开,林育华走进去。上校跟在后面。
这时候,扩音器里传来法国女人的声音:“女士们,先生们,下午好。法国防空公司的2106号班机准备起飞,请乘坐本次航班的乘客从5 号门登机。”法国小姐的声音圆润甜腻,就如同年轻的母亲给婴儿哼一支催眠曲。
等得有些烦躁的乘客纷纷提起东西涌向5 号登机口。
林育华手里只拎着一只防雨绸方便袋,里面只装了牙具,他头也不回地大步走向登机口,他毫不犹豫。
上校跟着林育华急走了两步,停下来、你会后悔的。“
林育华突然煞住脚步,他慢慢转回身。眼睛平静地停留在上校涨红的脸上,上校是一种真诚的担忧。
林育华对上校挥了挥手,然后随人流走进登机口。
安德烈默默地看着全部乘客都消失在通道后面,他步履沉重地走到一张椅子上坐下,上校取出一根烟送给身边的一位中年男子,男子看样子也是送行,他的鼻子和眼皮都红红的,大概是刚刚哭过。男子摆了摆手谢绝,上校自嘲地笑了笑,把烟重新装回口袋,他自言自语似的说;“不可思议,竟然有自己赶着上绞架的人。”
中年男子看了看上校,上校正看着他。中年男子的眼睛里开始出现恐惧的亮光,上校对他眨了眨眼睛。中年男子拼命靠向椅背,他很不得把自己钳进椅子。他突然跳起来,快步走向门口,他越走越快,后来几乎是狂奔了;上校眨了眨睛,摇摇头,“见鬼!但愿我不再碰到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