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学校,往日的狂躁和烦乱又渐渐袭上心来,参佛成了生活的一个主题,开始在尘世的苦恼与佛家的解脱之间交替挣扎。常常一个人静静的在床上打禅静坐,默默地入定,一坐就是几个小时,或者一天,没有身心的疲惫,却有一种如获新生的感觉。有时候也独自坐在马路边,神色茫然的看川流不息的人群,看来来往往穿梭的车辆。或者到州河边呆呆的静坐,目光呆滞的看江水东流,看摇橹扬帆。想起了纪晓岚陪乾隆下江南时,回答乾隆问题所提及的“名利船”。也许要是不为名利,这个世界也原本简单,如果那样的话,我也就少了这许多痛苦,少了那些无穷无尽的磨难。
又是一个周末,书影过来看我,见面送给我一个由两个小影集组成的大影集,笑着对我说:“祝你生日快乐!”也许“虚空”真的可以忘掉一切,居然连自己的生日也忘了。“我看你那些照片七零八乱的,送给你一个影集,希望你喜欢。”我不知道这是她精挑细选的还是顺其自然的一而二,二而一的融合,我只是感觉到女人的体贴能让人汗毛孔的折叠里都能感到温存。一个从来不曾为她做过什么的粗心大意的男人面对一个如此细心周到地女人的体贴,况且又是在异域他乡,我的感觉是特别的,温暖的,那一刻我是冲动的。我很想紧紧地拥抱住她,让时间为我停留,让那一刻永恒。可我没有,我所做的只是在她面前一向习惯的沉默。在去烈士陵园的路上,三三两两的青年男女手牵着手从我们身边擦肩而过,书影低着头,我看不见她的表情,却能够感受到她的温存。一边走着书影一边说:“感情是需要现实才可以的。毕业了我们都要会家乡,否则是不现实的。”这让我受宠若惊。但是我明白,我这样的生活里没有明天,我不能给予她什么,不能对她承诺什么。对于一个真心关爱我的人来说,我不能伤害她。如果说爱能使一个人重新找到对生活的信心的话,她默默给予我的已经足够多。可是我很清楚我自己的怯懦,如果在爱中依然没有坚强,依然找不到人生的航向,无疑是对她最大的伤害。我沉默了,我不知道该怎么说,说什么,只是静静的看着她离我远了,远了……
学校的课程一如既往地枯燥乏味,精神上的空虚却与日俱增,内心深处孤独的灵魂里依然埋藏着最为深刻的寂寞。也不知道是哪个先哲所说,寂寞的时候容易爱上文学。我开始在文学中寻求理想的长生殿,以求得过且过暂时的平安。在文学的精神慰籍里逃避现实,违背曾经年少时立下的那些大志宏愿。在后来的《回顾与反思》中我写到:
沉醉于词藻华丽而又言之有物的唐诗宋词,鄙薄其空虚浮躁而又阿谀奉承的文坛;沉醉于“兴酣落笔摇五岳,诗成傲笑凌沧州”的才气,鄙薄其一窍不通而又大权独揽的仕宦;沉醉于“依仗柴门外,凌风听暮蝉”的辋川田舍,鄙薄石崇那“日暮东风怨啼鸟,落花犹似坠楼人”的金谷园。于是竟日在昏沉中度日,在朦胧中看天。喜欢一个人在黄昏到处游走却又害怕天晚,喜欢幽静却又害怕孤单,喜欢一个人酩酊大醉却又害怕没人来管,喜欢一个人静望孤云却又害怕天空乌云弥漫,喜欢把理想托付与匆匆行人却又害怕他们没有歇脚的驿站。常常喜怒无常,常常喝酒抽烟。喜欢沉思遐想,也喜欢半醉半酣,喜欢缄口不言,也会在突然之间海阔天空的神侃,希望像柳永那样依红偎翠,也希望像辛弃疾那样醉里挑灯看剑。以这种对生活的态度,我知道我的未来永远也没有金色彼岸,也常常打禅静坐痛定思索这样是否有愧于有生之年。没有参悟出什么人生哲理,只想把世事看得风轻云淡,始终没有参透人生活着的意义,生活照样拖拉散漫。
偶尔也看看杂书,跑到小红旗桥那个旧书屋去看看周易,学学乾坤离坎,以作消遣。在这种极度的矛盾中妄图看破红尘,看穿世事,虽然没有做到,但是对人生也有了些感言,当时便写下了名为《人生如梦》的日记:
人生如烟,当风住雨歇的时候就大漠孤烟直,当风和日丽的时候就依依墟里烟。
人生不必患得患失,这只是飞花之落红,我们不必也不用在乎。失意的时候就该明白君子安贫,达人知命,处涸辙以犹欢,酌贪泉而觉爽,在唐诗中寻找灵魂的寄托,天生我材必有用,千金散尽还复来;得意的时候就该明白天下兴亡,匹夫有责,居庙堂之高则忧其民,处江湖之远则忧其君,在元曲中得到理想的印证:得意秋,分破帝王忧,山河判断在俺笔头。当我们经历了太多的得意与失意的时候,就会把一切的得失看得那么的不重要,就不会有人生得意须尽欢,莫使金樽空对月的慷慨激昂,也不会有抽刀断水水更流,举杯消愁愁更愁的浓浓忧伤了。于是便不自觉的想到箱子岩沈从文笔下那些同自然融合的湘西人,很从容的在那里尽其性命之理,与其他无生命物质一样惟在日月升降寒暑交替中放射分解,每日看过往船只摇橹扬帆来去,看落日同水鸟。领略那落霞与孤鹜齐飞,秋水共长天一色的神韵。他们同样会有人事上的得失,甚至陆续庆贺和仇杀,然而他们却会很快的把这些忘却,毫不在意。他们只要融入自然,维护自然,回归自然,过着淡泊宁静的日子。可是这些人,比起世界上任何伟大的哲人,却也似乎知道得更多一些。
人生有大喜,也有大悲,当喜则喜,当悲则悲,但又何必喜喜悲悲哀乐无常呢?喜不过金榜题名,悲不过揖逊征诛。回头想想又有什么值得可喜,什么值得可悲呢?即便了却君王天下事,还不是为了赢得身前身后名,还不是逃不过世俗的功名,逃不过纪晓岚的名利船。当我们把功名利禄全抛下的时候,怎么就不会有羁鸟恋旧林,池鱼思故渊的想法呢?我们又何必违背自己本真的意愿而为些许的名利折腰呢?又何必费尽心机,绞尽脑汁的为那些区区生不带来死不带去的身外之物而在乎呢?又即或是揖逊征诛也大不过杀头正法,大不过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不复返,即便这样又何悲之有呢?面对死的必然何必苟且偷生而不视死如归呢?唐虞揖逊三杯酒,汤武征诛一局棋,我们怎就不能做到大肚能容天下难容之事呢?旧时王谢堂前燕,飞入寻常百姓家,古今万事东流水,世事波上舟。既然这样。我们何不以豁达的情怀来面对世事而要刻意计较呢?当我们把生生死死功名利禄置之度外,真正做到富贵于我如浮云,功名纸半张,是非海波千文的时候,还有什么可喜,什么可悲呢?当我们从《法华经》里那种“大千世界,全在微尘”的气量来看待人生的时候,又何尝不能做到不以物喜,不以己悲,事来如沤生大海,事去如影灭长空呢?
人生就是一场梦,梦中有悲欢离合,辛酸甜蜜,梦醒时分就墙橹灰飞烟灭。在梦中,睡意朦胧,昏昏沉沉的爱过,恨过。有爱得如胶似漆,有恨得咬牙切齿;有爱得如火如荼,也有恨得刻骨铭心;有爱到天长地久,也有恨到地久天长;有爱到无奈的孤独,也有恨到难言的惆怅;有一种相思,两处闲愁,也有斯人独憔悴;有为伊消得人憔悴,也有天涯何处无芳草;有从此君王不早朝,也有凤城寒尽怕春宵;有承欢待宴无闲暇,春从春游夜专夜,也有微雨燕双飞,落花人独立;有爱到尽头回不到当初,也有此恨绵绵无绝期。可是梦醒时分,就会觉得一切的爱恨都是那么的幼稚、无奈与冲动。当我们理智多于冲动的时候,就不再为琼瑶小说中那些缠绵悱恻的爱恨所感动,不再为周邦彦、苏轼、辛弃疾的诗词所沉醉,不再为一次又一次年轻的冲动没有结果而遗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