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父亲坐车进了达川城，达川是一个地级城市，是达川地区的首府所在。达川地区所辖万源县、宣汉、渠县、大竹和达县五个县，由于达县的首府也在达川，因此习惯上都把达川叫做达县，世纪之交的时候，达川又再一次更名为达洲，所以现在达川、达县和达洲都通用。达川地处川东北角，古称绥定，据当地县志记载，曾经官至唐朝宰相，与大诗人白居易齐名共称“元白”的元稹曾经作过绥定知府。虽然达川历史悠久，但是一直没什么发展，经济比较落后，在整个川东地区是最为贫穷的地区之一。城市不大，但比万源还是大些，在当时来说那也是我见过的最大的一座城市了，事实上除了万源我再也没去过别的地方。我是第一次到达川，自然进了城就摸不着南北。父亲虽然上次和书影父亲来过一次，但是那次是书影父亲带着，再加上父亲不识字，没有文化，全凭记忆，所以也不清楚。幸亏吉人自有天相，我们进城的那个客车司机看见有达川农机校的校车，就让我们赶紧上去，说直接能把我们送到学校，而且还不要钱，我和父亲自是高兴不已，像是黑夜中海上的行船看见了灯塔。

到了学校，正是九月十三日，报道的第一天，人很多，特别拥挤，大家在大厅里排队。我抬头看大厅的两侧，张贴着各专业入学新生的名单，在我的专业机械制造下，有53个人。我赫然看到我一个与我初三同学相同的名字，叫做蒲坤，我想这可能只是巧合，但也总希望着奇迹的出现，希望真正的是他，这样多了一个熟悉的伴，在他乡遇故人总是令人欣慰的事情。按照学校的安排，我们这届统招新生的两个专业（另外一个班是铸造专业，30多人）学生第一学年在达川农机校的分校学习，上午报到后下午就坐学校的校车过去。正好我可以看看到底是不是真的他乡遇故人，结果是令我们两个都欣喜不已，父亲也非常高兴，说以后回家上学大家都相互可以有个照应。

农机校的分校位于我们进城的路上，地处未家，也叫魏兴，离达川城有将近两个小时的车程。未家是一个乡，隶属于达县。分校就在未家乡上，未家乡除了有沥青路之外，其他的与我们玉带乡没有多大差别，几抔黄土几座山，几个坟头几道湾，也属典型的农村。当然新生们都有一百个不情愿，好不容易才从农村出来，又回到农村，可是谁也没有办法，只有任由命运使然。

到达分校的时候，所有人都傻了眼，学校的大门隐藏在一个巷道之中，写着魏兴农机校几个字的那块板子明显经过长时间的风雨之后伤痕累累支离破碎。顺着再往里走，就只能用满目沧桑来形容。里面比较狭窄，坑坑洼洼，高低不平，有的凹陷的地方还有积水，地面是红泥，一脚下去脚上顿时增加了几斤重量。左手边是破壁残垣的围墙，墙下杂草丛生，里面有不少垃圾，好歹也算是与旁边居民的房屋隔开。右手边是一道石墙，缝隙里长满了草，石墙上面平台上杂草丛生的草丛里，有不少桔子树。石墙的旁边又包裹着厚厚铁锈的钢管，后来才知道那是自来水管。大门正对着进去一栋房子，是老师的和女生的宿舍。宿舍右边是石梯的台阶，径直而上就到了一个比较大的空地，杂草布满了空地的每一个角落，谁也不敢轻易走动，生怕杂草丛中突然冒出一条蛇什么的定会吓得魂不附体。空地的一面是高大的杨树和柏树，后面若隐若现的是一座三层楼的建筑，后来才知道二楼就是我们男生的宿舍，三楼就是教室。空地的其余三面都是杂草和无数的桔子树，那简直是郁郁葱葱，足以遮天蔽日。橘树枝头挂满了还未成熟的桔子，在阳光的映照下显得煞是诱人。空地上堆放着重重叠叠的炉渣和山丘似的坛坛罐罐，生锈的钢管横七竖八的摆满一地，有几个工人在一旁悠闲得抽着烟。再远处是一个石头做的乒乓球台，杂草已经没了球台的一半，远远看去只有桌面不见桌子的支撑。右边有一个孤零零的篮板，廖望着晴天，木头做的，几块木板悬吊在空中，随时都有掉下的可能。再远一点是一间不知道做什么用的房子，将垮未垮，甚是危险。房子的外面是一个土围墙，外面是一个山包，上面阴森森的矗立着几座坟，做张牙舞爪之势。我们都倒抽一口凉气，难道这就是我们十年寒窗奋斗梦寐以求的求学圣殿？这一座被遗弃的荒园怎么能够成为我们追求理想的伊甸园？我不禁怀疑我们是来求知的学生还是被流放的政治犯？这与囚徒劳教发配边疆几乎没有区别。怎么看怎么也不像个学校，活脱脱一座废墟，后来才知道这是一个老式的火炉加工厂，已经垮了很多年了，那几个工人是来搬运东西的，学校刚买过来作为教学基地。无论怎样，大家从心底里也很难接受，父亲掩饰住内心的失望，安慰我和蒲坤说：既来之，则安之吧，不要想那么多，这里清净，比城里更适合学习。我们默默地点头，除此之外，也实在没有别的办法。我在后来的日记中这样描述了当时的情景和感受：

也许是上天的青睐，也许是上天注定的缘，也许是命运的阴差阳错，也许是注定了我们这批人该进农机站。踏入了不该踏入的沼泽，跨入了不该跨入的破壁残垣，陷入了一个命运的死胡同，却还莫名其妙的招致一些人的钦羡。

初入中专的我对现状不平，为呕心沥血整整奋斗了十年成果不满，可这也许是天意，我不得不随遇而安。看到魏兴那弹丸之地还有那郁乎苍苍的柑桔园，看到那满地重重叠叠的炉渣还有那一堆堆富士山似的缸缸坛坛，看到那杂草丛生的操场还有那可作古董的篮板，看到那草木掩映下的教学楼还有那生了铁锈的水管。毕竟是从大山里出来的孩子，从某种意义上说给人一种质朴朴的亲切感，我不禁怀疑我们到底是求知的学生还是流放的政治犯？这到底是劳教的场所还是培育人才的摇篮？是让我们学习科学文化知识还是修身养性的等待枝头那还未成熟的红居于广柑？是叫我们帮那些工人搞搬运工作还是就地学习他们的那份悠闲？是当园林工人来保护这片果园防护道则还是叫我们来闻闻这山间纯洁的清风免受尘俗的污染？我搞不清这究竟是什么用意，只是觉得这不是我想象中拿求学的神殿，我不明白为什么知识觉得这样未免太寒酸。没有窗明几净的教室却清清楚楚看到那些破瓦残砖，没有高大林立的教学楼却看到锁住我们身躯的铁栅栏，没有任何的教学设备却看到周围黄土坡上那几座荒凉的墓园与我们做伴，也许就是因为那几座不该有的坟墓，埋葬了我所有炙热的情感。

推动虚掩的宿舍门，嘎吱了半天还没打开，倒是嗖的一声窜出一只老鼠，吓得我们赶紧后退几步，等大家反应过来认人喊打的时候，它早已逃得无影无踪，想来它对地形自然是烂熟于胸，不必那么惊慌，只是它没有料到陌生人的突然来临，所以才会吓得魂不附体。好久没人使用，门也坏得差不多了，门的转轴已经生锈，木门的门板有些枯朽。进到宿舍，天花板和上下结构的木床上到处挂满了蜘蛛网，天花板上还有一只黑蜘蛛正在爬，想必多年来它已经是这间房屋的主人，我们的突然造访惊动了它，惊扰了它的清梦。只是它还不知道，它这么多年的基业就将毁于一旦，我们就即将赶它出去，霸占它的领土，成为这间房子的主人。地上到处都是尘土，还有一只发霉发臭的死老鼠，想必老鼠们也是思乡之情不改，不但在这里生活繁衍，死后也不愿离开故土，算是落叶归根。只是我只听说西藏一带人死了有天葬的习俗，我还不知道这里的老鼠家族也有这种习俗，把这只老鼠天葬于此，让我甚是诧异。窗户的玻璃七零八落，电线不知道是不是被老鼠咬断了，空中兀自悬挂着一截，也不见灯泡，风吹过的时候伴着蜘蛛网在头顶上摇来晃去，只是可惜怎么看也不像风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