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在还没有回到玉带乡之前就有传言我们要回去,那时候就已经引起了不大不小的震动,许多人对我们两兄弟是只闻其名不见其人。因为自小我们两兄弟就总是联袂上演成绩秀,所以在整个乡的读书人中很早以来就小有名气。现在又经过陈校长的一番盛誉自然更是成为了风云人物,在学校中没有人不认识我们两个的,当然我们不可能认识学校中的全部人。由于从小在班上老惹是生非不听老师差遣,甚至还和老师对着干,因此而受到的批评和因为成绩好而受到的表扬我自己都搞不清楚孰多孰少,孰重孰轻,所以对于接受表扬这样的很有面子的事情对我来说就显得不是特别的重要。不过对于当时那种环境下,也算是对我一个心灵的安慰。但是对于刘毅来说就不一样了,他爽的不得了,简直无法用言语来描述。他从小接受的都是表扬,但从来没有受到那天那样盛大的表扬。我记得我们上幼儿园的时候,一次老师让我们写拼音,我得了10分,而他得了100分,得100分在当时那可是至高无上的荣耀。老人们总是说,读书要一根筷子挑两个鸡蛋(即100分),不要一根筷子挑一个鸡蛋(即10分)。我和他正好形成了强烈的反差和鲜明的对比,放学之后他飞奔着回家向他妈妈报喜,在要到他们家门那儿有几步从上往下的石梯子,由于他太兴奋,跑得太快,没留神脚下的路,在石梯上就摔了下去,正好前面的门牙磕上石梯的棱,当时门牙磕掉,鲜血长流,没有笑声倒是听见了哭声,没有见喜倒是先见了忧。这件事情一直在我们村子里广为流传,只是在每次流传的时候我自己也不知道我该是喜还是忧。
由于学校人多,三五集结成群,再加上吃饭睡觉学习,时间都很有规律,第一周又是属于调整打扫环境什么的,很快就混到了周末各自回家了。我知道这对我将是一个痛苦的周末,但是我只能毫不犹豫的回去。无论多么的痛苦,无论心情多么复杂和矛盾,也要回去换洗穿了一周的衣服,要拿下一周吃的米,要拿下一周吃的咸菜,要回去看看母亲有些好转没有,看看父亲把水稻收割了多少,农活干得怎么样。
暂时离开学校的象牙塔,又回到了农村的广阔天地。如火如荼的秋收已经进行得快到尾声,梯田里的水稻已经收割的差不多了,只是一些地方还零星的残留着一些没有来得及收割,在秋雨里随着秋风摇摆。路面上泥泞不堪,天上还下着雨,许多地方还有溪沟里溢出来的水顺着路面往下流,脚上的胶鞋在红泥的路面上就像是牛在踩瓦泥,一脚下去再提起来的时候扯的噗哧噗哧的作响,当然鞋帮上全是稀泥,糊的鞋早就变了样,水份通过鞋帮浸透到脚背上,湿冷湿冷的。更重要得是,一个不小心就会摔得全身是泥。这倒是有些当年某些人翻雪山过草地的感觉,只是这不是为了什么伟大的事业而已。
顺着路就到了我们家的后门,后门禁闭着,敲了几下也没有动静,我绕到前门,前门没有锁,我推了一下就推开了,屋里没有人,父亲不在家。火上的火钩上挂着罐子,那是给我留的饭,用火的余热在保温。我没有吃饭,径直到了母亲的卧室里,母亲躺在床上,床头的箱子上放着一个碗,里面还有多半碗稀饭,用菜叶和大米熬的,一只筷子架在碗上,另一只掉落在地上那个废烂的装了半盆灰的盆子旁边,灰里面有许多母亲的口痰和鼻涕。床上显得凌乱,母亲依然头发蓬松,脸色苍白,眼神迷茫,痴呆的望着床顶的上的木楼板,似乎并没有觉察到我的到来。我喉头湿润,嗓子发紧,眼泪就流了出来,我强忍着控制自己。我叫了一声妈,她没有转头,也没有说话。好像根本就没有听见,她仿佛进入了另外一个虚拟世界,一个只属于她的世界,而这个真实世界的一切好像对她来说已经不存在,她几近变得麻木得没有知觉,以至于连她自己的唯一骨肉也不能使她有些许的惊醒。我看着母亲深陷的眼眶和苍白的脸庞,她的消瘦和憔悴已经使她整个人变了样,枯槁的形容与一具僵死没有什么区别,只是除了还有呼吸和心跳。我无助的站在床前哭泣,释放着心里所有的担心忧虑和压抑。我想,如果就这样下去的话,也许就连我这样的哭泣恐怕母亲也听不到几次了。过了好久,母亲终于开口问我:“你回来了啊?吃饭了吗,饭在火上。”声音嘶哑,也很低沉。我除了机械的回答她以外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然后她说你快去吃饭吧,我默默的走出母亲的房间,却走不出心底的阴影。
我也无心吃饭,就换了身衣服戴着斗笠,背着蓑衣背篓去地里割红薯滕以做第二天的猪食。看看牛圈旁边也没有夜草,就顺便把牛牵了出去,找了个有草的地方用一根长绳把牛拴了让牛填些肚子。天上仍然下着绵绵的秋雨,间或还有秋风,平添了许多寒意。偶尔有几只飞鸟在头顶飞过,那些叫声听得人更加心寒。
父亲正在地里忙碌着,已经割了一些红薯藤放在地旁的石板上,正在挖着红薯。那片地是沙泥,不过红薯上还是沾满了许多泥巴。父亲弓着腰,披着蓑衣,光着头,没戴草帽,用力的挖着土地,锄头上也沾了许多泥。父亲干农活一向很麻利,性格也很急,再加上现在家里里外外都要靠他一个人,在巨大的精神压力之下,他也是在用雨滴来清醒他麻木的头皮,用繁重的体力劳动的痛苦来缓解他精神上的痛苦。父亲见了我说:“你回来啦,那你来拣,我还要挖。”我嗯了一声就开始拣。
簌簌的秋雨兀自下个不停,群山变得一片迷朦,树林间发出细雨敲打树叶的沙沙声,间歇中夹杂着一两声鸟鸣。父亲的头上和脸上交织着汗水和雨水,他不时地在黑瘦的脸上用手抹一把,拭去那些汗水和雨水,不至于挡住视线。蓑衣边缘开始不断的滴答滴答的落下雨滴。我们各自都加紧了手上的活,不一会儿父亲停了下来,和着蓑衣坐在石板上,装了一锅旱烟,拿出打火机,可是由于太潮湿,打火机怎么也打不着,父亲试了好几次也是徒然无功,他长长的叹了一口气,只得收起烟袋,黑瘦的脸上深陷的眼睛里充满了失望。
回家的时候已经是掌灯时分,却看不见村子里的灯光,知道又是停电了。这是经常的事情,虽然电费很贵,每度电要一两块钱,但是电却是说停就停,三天两头停电是再也平常不过了。点上煤油灯我和父亲各自干起家务活,吃晚饭的时候,父亲让我给母亲送饭过去,我端着粥送到母亲床前,叫她吃饭。她没有反映,我就呆呆的站在床前,不知所措。过了好一阵子,她挪动了一下身子,说不吃。微弱的煤油灯映照着她蜡黄的脸,在黑夜中显得异常的恐怖。她额头上的皱纹深陷,眼睛里没有一点神采,颧骨明显的凸显在外,嘴唇干裂,容颜消瘦,神情呆滞,头发凌乱。我的心猛地往下沉,我只是在想,这样下去,母亲恐怕支持不了多久。我强忍着泪水,劝慰着母亲让她吃点饭,说这样下去终归不是解决问题的办法,说着说着不自觉地眼泪流了出来。母亲看我如此伤心,也很心疼,勉强支撑着坐了起来,我把饭递了过去,母亲接过饭对我说:你出去吃饭吧!我点了点头,看着母亲吃了几口,我才转身出去。
半夜里,迷迷糊糊中我被惊醒。母亲凄厉的哭声划破寂静的夜空,显得极为哀伤可怖。夹杂着父亲长长的叹息,以及那些徒劳的劝慰。我走到母亲床前,也不知道该如何劝慰,只是哭着一声声叫妈妈。日夜的操劳让爸爸身心憔悴,再加上他本来就是火爆脾气,我和母亲两个人在深夜的哭泣让他承受不了。爸爸恨恨的对我说,你哭什么,回去睡觉。我顿时觉得受了委屈,哭得越发伤心了。过了好久,母亲止住了哭声,想必是昏厥了过去。父亲点燃一袋旱烟,在黑夜里闪烁着微弱的火星。我退了出去,回到了自己的房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