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时，梅少武站了起来，一个扫堂腿把光头乙扫翻在地，再踏上一只脚：“他是我的兄弟，谁敢动？！”
趁着这个工夫，我抬起脚使劲蹬在光头甲的脸上，他顿时口鼻见红，惨叫着滚在了铺板上。
犯人们没想到我会这么狠，都怔在了那里。
过了一会儿，老大说话了：“少武，他是新犯子！你不应该插手！”说完，向他旁边的人递了一个眼色。旁边两三个人立即站了起来。
梅少武转向老大，斩钉截铁地说：“杀人犯，现在是节目时间，不是讲规矩！他是我的兄弟，谁不服可以单挑！但是有一条你们给老子听清楚：谁和他单挑就是跟老子过不去！”他凶狠的眼神扫视着几个站起来的人，直盯得他们面面相觑，不知所措。
我听明白了，原来“规矩”不容破坏，而“节目”是可以多些花样的。
刚进号子时我就已经大致观察了一遍，老大个头和我差不多，体重估计有8、90公斤，我肯定不是对手；其他的人如果单打独斗，我应该不会吃亏，因为号子里就这么点地方，而且没有可以利用的武器；当然也许还有像梅少武这样练过的人，也不能不防。
我紧张地注视着周围的变化，谁有异动，我会毫不犹豫地先发制人。光头甲这时已经缓过气来，恨恨地看着我，可能在寻思怎么对付我。果然，在老大的示意下，他咆哮着，低头弯腰朝我冲过来，想把我撞翻在地。我闪过他的头，顺势使劲一推，光头甲重重地撞在墙上。趁他还没回过神来，我的脚不停地朝他身上跺去。
我想那时我一定已经红了眼了。这一段时间所经受的耻辱、郁闷、愤怒一齐在这时爆发，我像疯了一样，光头甲吓得到处乱爬，他爬到哪里，我的脚就跟到哪里，直到梅少武上来把我抱住，我才像泄了气的皮球，一下瘫软在铺板上……
后来才慢慢知道，我进来的时候，正是梅少武预谋当“牢头”的时候，我身高马大，又和梅少文是同学，正好给了他这样一个机会。
梅少武是县城的一霸，在“江湖上”大名鼎鼎，监狱对于他来说再熟悉不过。进来的时候只报一下绰号，就没人敢跟他讲规矩，前面进来的人还主动把靠近门的铺位让给他。他这次进来的原因，是因为用猎枪打伤了人。
老大，也就是梅少武口里的“杀人犯”，据说是在结婚的时候，有仇家来闹事，这边人多势众，把对方一个人打死了。已经在收审所关了两年多，一直没有下逮捕令，应该是背后有人，迟早会释放。因此，“杀人犯”是不会亲自出手的，光头甲就是他的打手。旁边的两三个人都是“孝敬”了他以后他罩着的人。光头乙是河南人，正在套“杀人犯”的近乎，以期得到照顾。
梅少武也正是看到了这一点，要逼“杀人犯”下马。
20
那天晚上惊险的一战，确定了梅少武和我的“地位”。梅少武和杀人犯嘀咕了一阵以后，杀人犯做了让步并宣布：他让出老大的位置，但仍然睡最靠门的铺位；梅少武是号子里的老大，排在第二位；我睡在梅少武旁边，排在第三，其他人按梅少武的安排依次排位。光头甲叫雷青山，很快对梅少武表示了臣服，光头乙刘桂生也第一时间向我们靠拢。
我曾经私底下问梅少武，又没人敢欺负你，你为什么还要冒险当牢头呢？如果杀人犯不肯，我们还不一定是他们的对手。梅少武告诉我，监狱是一个弱肉强食的地方，只有牢头才能吃香的喝辣的；更重要的是，他的经历和“名气”决定了他只能是老大，否则就会成为别人的笑话。
我似懂非懂，他应该很快就会被判刑，也许明天就会被批捕，何必呢。后来才想明白，很多事情，即使没多大意义，但你必须去做。这就叫人在江湖，身不由己。
我问了一下梅少武，我的罪重不重？他的分析是，按当时盗窃罪案值500块钱一年计算，判我3-5年刑都不为重。我一下就懵了，我真没想到会有这么严重，当时纯粹是出于好玩。不过他又安慰我，也许会考虑我是初犯，只关一阵就放了。
郁闷了几天后，我也就不去想了，既来之则安之吧。事已至此，命运已经不能由自己掌握了——它从来也没由我自己掌握过。到了这个凶险的地方，我只能打起精神来，否则一不小心还可能挨打受欺负，甚至会丢了小命。
收审所的日子是枯燥而令人抓狂的。
每天早上天不亮就起床，整理内务，放风，吃早饭，学习，然后吃午饭，午睡，放风，学习，吃晚饭，睡觉。收审所是个罪与非罪的结合部。你不知道自己到底会怎么样。管教干部叫你收拾行李的时候，你也许会被释放，也许会被出示逮捕证，然后从收审所转到看守所。你只能在惴惴不安中等待，忍受恐惧和无聊的煎熬。于是才有了那么多的节目。
唱山歌、讲故事、怡心糖、打手枪、看金鱼……五花八门，无奇不有，目的只有一个，就是要让你受辱、挨打。“看金鱼”是最恶心的。号子里16个人，只有一个马桶，放在号子最里面的墙角（于是，挨着马桶睡的人也就是这个号子里地位最低下的人）。受罚的人跪在揭开盖子的马桶边，看里面的“金鱼（粪便）”，甚至“抓金鱼”、“吃金鱼”……
因为是县级收审所，进来的大部分是本地人，因此你只要老实点，熬到新犯子来了你就基本上解放了。而那些外地人、强奸犯、不肯服输的人是最吃亏的。
外地人吃亏是明摆着的，即使在社会上，欺生也是无处不在；而同是罪犯，强奸犯最受歧视，往往什么人都会去欺辱；不服输而又没人撑腰的人是最吃亏的，牢头必须要把你打服了，不然有损他的威严和地位，对于此，狱警们都清楚得很，却睁只眼闭只眼，只要不闹出人命就行。古时候，犯人服刑都要打上一百“杀威棒”，如今就被默许这些牢头狱霸代劳了。前一阵的“躲猫猫”事件，只能说明如今监狱的“杀威棒”越来越残忍。
21
监狱是个大染缸。这里面什么人都有，没有最坏，只有更坏。
无聊的时候，大家经常在一起讲自己的故事，讲自己的本事，讲自己的丑事，讲自己的糗事。抢劫过程、打架手法、撬门扭锁技术、骗术、泡妞做爱经验……歪门邪道，无奇不有。我本没什么经验可谈，却学会了不少。还好，有两样还算有用的技术：一是整背，也就是全身按摩，我想，也许以后能给父母或者未来的老婆按按吧；另一个是棉花取火：用棉花包上洗衣粉，在地上用鞋底板搓，很快就可以燃起来——号子里没有火，大家用这个办法抽烟。
烟、酒和肉、副食等，什么都可以有，不过只有牢头才有分配权。平时各人家里会送来一些吃的、用的，这些可以拿进号子，由牢头分配；送来的钱记在管教的账本上，定时统计需要购买的日常用品，这个牢头老大也可以干涉。很多人会要家里人把钱藏在衣服里面带进来，然后交给送饭的犯人代买烟、酒等收审所不允许的东西，价钱当然会比外面贵许多，所以狱警们也是容许的。
谁家送的钱多、东西多，牢头自然就会对他多照顾一些，吃东西的时候会叫上他，还经常可以抽到牢头的烟屁股。
号子里的菜永远是没有一点油星的白菜萝卜，饭永远都吃不饱，烟永远不够……因此当牢头狱霸才具有强大的吸引力。
梅少武当了牢头后，吃饭时一般就是杀人犯、他、我三个人一起吃，谁家送来好吃的，才可以参加吃一顿。
号子里还是有公平的，那就是赌博。犯人们用平时积攒的硬纸壳做成扑克，甚至麻将牌，进行赌博，筹码是钱或者烟，这个时候是只讲牌技和运气，不讲其他的。
好像是88年的时候，迟志强的囚歌红遍大江南北。他的歌我基本上都会唱，《铁窗泪》、《愁啊愁》、《十不该》、《流浪歌》、《狱中望月》……没想到不久我就有了亲身的体验。
我也教会了号子里的其他人。
1989年快要结束的时候，我收到了一张明信片，是P寄来的。
明信片的正面，美丽的蓝天白云下，是一片温馨的港湾、靠岸的船，还有无数朵郁金香。画面的右上方是“千万瓣姹紫呼唤——痴心的云天勿分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