楼家明听着陈文志的话语，眼睛越睁越大，如同铜铃，面色也越来越苍白，最后甚至连嘴唇也失去血色。

等到陈文志说完，楼家明跺脚说道：“唉，我早就知道会有今天！多少次了，多少次了！我就跟你说过，叫你不要申请成立什么工会！你不但不听我的，还组织工人罢工，游行，公然在香港与英国政府作对，他们肯定要想办法对付你了，现在知道这件事的厉害了吧！”楼家明急得如同热锅上的蚂蚁，团团转。

陈文志叹息一声，对家明痛惜地说道：“你也不要急着骂我，家明，现在老李死了，被炸的汽车还在艺华盛的外面，影响不好，你去处理一下，老李的家属你也要安排照顾好，我希望明天早上，艺华盛的门口干干净净的。不管发生了什么事情，太阳照常升起，我个人的事，不要影响到艺华盛的生意。”

楼家明点点头，知道马后炮多说也没用，因此深深看了文志一眼，便一阵狂风似地转身出去了。

楼家明出去办事的时候，陈文志一直坐在书房，夜深了，四周一片寂静，如同山谷。可他没有睡觉，像一座石像似的坐在书房，随意翻着书本，焦心地等着家明的消息。

时间变得像蜗牛一般慢，一分钟就像一个世纪那么漫长。

现在想来，刚才支使家明出去，也欠考虑。也许，在背后对付他的人，也想对付家明，毕竟，他和家明是同一条船上的人，他们都是艺华盛的东家，家明如果死了，对于他陈文志来说，是比他自己死了还要可怕的打击。

陈文志思着想着，忧心如焚，无比懊恼与后悔，他时而坐着，时而站着，在书房来走来走去，房间内好像随时会着火，一点点小小的动静，比如风吹窗户的声音，烛花爆裂的声音，哪怕再细微，听在陈文志的耳朵里，也惊心动魄。

此时此刻，对于家明的安危，他无能为力，唯有暗暗地向上苍祈祷，保佑家明平安无事地归来。

楼家月几次进书房来劝陈文志回房去睡，陈文志只摇了摇头，艺华盛发生这么可怕的事情，他如何睡得下！

然而，为了避免家月担心，没有告诉她实情。

幸福可以与人分享，一个人的幸福会变成两个人的，多个人的，大家都快乐，但是悲伤与痛苦，苦难与恐惧，如果分享的话，也会从一个人的变成两个人的，多个人的，与其大家都痛苦害怕，不如他一个人默默承受。

天顶有一轮皎洁的月亮，夜色幽静美丽。

楼家月劝了几次，陈文志无动于衷，家月见劝不动他，只得拿了一件厚衣服到书房，披在文志背上，自己才回房去睡。

文志感激地看了家月一眼，心里掠过一阵暖流。此时此刻，他的内心进行着天人交战，他心想，也许，为了妻子孩子，为了这个家，为了家明，他不应该再管工会的事情了，可是为了那些可怜的工人，他就又不能贪生怕死，中途退出。

前面危机四伏，他该如何取舍？

陈文志茫然地沉思起来，烛火在风中微微闪烁着，如同随时会熄灭的生命。

陈文志沉思的脸在灯光的映射下，显得十分的纠结愁苦。

到了半夜三更，陈文志终于听到了家明的脚步声。他知道家明处理好事情回来了，便立马受烫般地站起来，他想去找家明问个清楚，又想到夜深了，家明肯定也累了，他不应该再去打搅他。

因此，文志又重新重重地坐了下来。

可是内心却牵肠挂肚，望着书房外面，延颈盼望。

没想到，楼家明却主动走到陈文志的书房，在外面敲了敲门，然后推门进来了。

陈文志站起来，心生暖意，对家明说道：“这么晚了，你也过来？”

家明看了看那闪烁的烛火，拿起附近的剪刀剪了剪，烛光更亮了。他对文志说道：“我处理好外面的事情，回到家，看到你书房里有灯，知道你没睡，就立马过来了，有些事情，我必须与你商量商量了——”

再也不能像从前一样纠结迟疑，必须做一个决断了。

陈文志的心中掠过一阵又一阵的暖流，因为家明的陪伴，他现在没有刚开始那么害怕了。

他的脸上有了笑意。

家明叹息一声，转过身来，看着陈文志，他对他说道：“你放心吧，我找了我的英国朋友，现在艺华盛外面处理干净了，明天，要不要上报纸，得由你决定。”

文志点点头，想了想，问道：“老李的家人？”

家明拿出一根雪茄抽上，对文志说道：“老李老婆已经知道老李死了的事情，我告诉她了，会给她一大笔安葬费和抚恤费，此后，孩子的生活读书由我们艺华盛负责，你放心吧，老李的老婆对这样的安排很满意。现在我来与我商量，是想问你，你被人暗杀的事情，你要不要见报？”家明说到这时，抬起头来，大眼一瞬不瞬地看着陈文志。家明好像有些紧张。

是到了最后做一个了断的时候！

夜更深了，四周寂静如同山谷，两个人的心跳都能听到。

文志明白家明的意思，他将双手负在身后，深思起来。如果不登报，则是打算中途放弃，息事宁人，以后就老实地做一个艺华盛的老板，安心地做生意，和老婆孩子一起，共享天伦之乐，至于其它工匠的事情，他就再也不会管了。

因为他这种事不干己，高高挂起的心态，所以在此之后，如今在香港闹得如火如荼的游行罢工，渐渐也会因为失去领袖，变得群龙无首，而开始消失。

香港会重归和平，从前的那个香港回来，中国的工人认命地受其盘剥欺负，如同轮回。

如果要登报，则意味着，他陈文志被激怒，打算把事情闹大。他被暗杀的消息一旦登到报上，会引起香港的大地震，所有工匠会被激怒，香港会成为愤怒的海洋。

工人的游行罢工会闹得更加激烈。

香港会掀起更大的海啸。

这样一来，可能他申请工会会成功，也有可能会招致更加可怕的报复，这一次警告式的报复他幸运躲过去了，下一次，他可能就不会那么运气了。

那么，他到底该怎么办？

家明深更半夜来与他商量，也知道这次选择的重要性。

此时此刻，外面像坟墓似的沉静，除了书房的烛光，四周一片漆黑。大部分人都睡了，只有陈文志和楼家明睁着眼睛在思考着重大的事情。

两个人仿佛站在十字路口，不知道何去何从。

陈文志的内心在进行天人交战，他缓缓地踱着步，看着楼家明，一颗心如同墙头草，在强劲的大头中，使劲地摇摆着。

要不要登报，其实是指他要不要继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