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文志谦虚地笑,温和地说道:“想舅舅喜欢喝茶,其实论到绿茶,还是咱们杭州的好,所以我就买了国外的红茶,这是英国的伯爵茶,带来给舅舅尝尝,舅舅待我们兄弟如同亲生父子,我一直铭记在心。”
说到这里,陈文志看向大哥,给他一个笑容,李文昌却当作没看见,陷在自己的心事里出不来。
陈文志有些难堪,他不知道大哥怎么了?亲兄弟一年多没有见面,可他今天来探望他们,如今进门也两个小时了,大哥一次招呼也没有与他打。
李人杰在那里放声大笑,声震屋脊,他对陈文志夸奖道:“论到孝顺,还是你最孝顺!”
最孝顺?李文昌又双肩一震,心头惨痛,果然,在长辈的心里,只看得见有出息的孩子。
他心里冤屈,不服气,想他明明读书那么好,为什么他一个读书人反倒混得不如一个做木匠的?
这黑白颠倒的乱世!
李文志满腔的愤懑,垂在身侧的双手紧紧握成拳头。
李人杰浑然不觉儿子的痛苦感受,他慈爱地看着陈文志,对他无比佩服地说道:“我听说了你在上海的英雄事迹!”
英难事迹?陈文志睁大眼睛这四个字简直让他脸红,他不过是一个手艺人,放大了说,最多再算一个生意人,舅舅居然用这么夸奖的词汇。
真是让人汗颜。
李人杰开始滔滔不绝地将他听来的陈文志巧运大圆木,在木构件上雕戏文,与杜月笙成为朋友的故事,又眉飞色舞地全说了一遍。
活灵活现,全神投入,简直就像个说书人。
末了,李人杰惊叹地对陈文志问道:“好外甥,你今天告诉舅舅,这些都是真的吗?!”
其佩服之情,简直夸张到肉麻的程度。
陈文志听得面红耳赤。
其实舅舅听来的,与事实的距离也甚小,但是看到大哥好像不开心,文志不想再长自己威风,让大哥难堪,因此,笑了笑,谦虚说道:“我哪有那么神乎其技,一切不过是运气好。”
李文昌这个时候终于说道:“爹,我早就说过,道听途说当不得真,你偏要当真!”
卢仙儿横了一眼李文昌。
李人杰吹胡子瞪眼,对李文昌骂道:“怎么是假的?文志当了老板赚了大钱总是真的吧!”他得意洋洋地指了指那些堆得山一样高的礼物。
李文昌语塞了,继而苍白的脸热辣辣地红起来。
他是无能之人,养不起一家人,可是弟弟却带了金银等贵重礼物来。
为了缓和气氛,陈文志拿出几本珍贵的古籍,微笑着走到大哥面前,对他谦和地说道:“大哥这是我给你的礼物,我知道你爱读书,是个文化人,所以特意给你买的,这都是全国的孤本,极其难得的。”
李文昌看了一眼,发现果然都是他平时想得到却无论如何得到的宝贝,因此,原本昏暗无神的眼睛发出黑曜石般的亮光来,他欢天喜地收下,立马坐了下来,专心致志地看了起来。
不一会儿就沉浸到书的世界,浑忘一切。
李人杰叹口气,骂道:“腐儒!书虫!现在才知道,百无一用是书生啊!”
他拍着手,跺着脚,看着越来越破败凋零的家,一脸的绝望。
这个时候李人杰的老婆也骂道:“没错,腐儒,书虫,百无一用是书生啊。”
李人杰看了太太一眼,不满地说道:“你骂文昌你骂就是,对着我骂干什么?”
太太横他一眼,对他骂道:“我骂的就是你,儿子是腐儒书虫,难道你就不是?你有祖产可败,败光了,儿子到你手里,连败祖产的机会都没有!”
李人杰一张老脸激辣辣地红起来,如同煮熟的螃蟹,没错,他有祖产可败,儿子没有。他骂儿子,但是他和儿子是同一种人,除了会读书,其它事一窍不通。
李家但凡有一个顶用的,也不致于到今天的地步。
但是他是好面子的人,不想在成功的外甥面前塌自己的台,因此继续恶狠狠地骂文昌。
然而,李文昌已经沉浸到书里面去,不与他计较了,李人杰想与儿子吵架也吵不起来。
他只能重重叹口气。
李宅重新变得像坟墓般沉寂。
陈文志看看四周,只觉不安,他有一种不好的感觉,整个李家上下失去活力,现在家里只剩下九个人,舅舅一家,加上大哥大嫂,还要加上双双,可是除了双双有一些笑声之后,其它人都死气沉沉的。
因为穷,舅舅的三个女儿都还没有嫁出去,这些在未来,都是不得不面对的的难题。
现在的李宅就像一个坟墓,而舅舅他们,就像是已经亡故似的。
文志看得胆战心惊,焦急地想,大哥大嫂他们不能这样过下去!他离开杭州这一年多,也不知道大哥他们是怎么过来的?
楼老爷子按月给他们钱,按理来说,生活不能问题,可是为什么,一个一个,好像一点希望也没有?!
四周像山谷般沉寂,陈文志看看这个,看看那个,双双已经在仙儿的怀中睡着,仙儿因为情绪低落,不想面对无能的李家,因此,冲陈文志点点头,转身送双双进屋去了。
陈文志想起自己此行的目的,便定定神,拿出喜帖,站起来送到舅舅手里,对他恭敬地说道:“舅舅,我要成亲了,这是喜帖,日子定在后天,界时请全家一起参加!”
李人杰喜出望外,眼睛都红了,鼻子长时间发酸,他感慨地道:“你娘在天有灵,也该闭眼了。”
文志听得眼眶红了,只可惜娘吃了一辈子苦,没看到他成家。
李人杰颤微微地拿着喜帖,缓缓打开来看,发现新郎新娘是“陈文志与楼家月”,他心里征了一下,想着这个楼家月与杭州的大户楼家有什么关系?他又低头看了看喜帖上的地址,果然是那出了名的楼家!
他震惊地抬起头来,触电般地站起来,眼里射出黑曜石般的光芒,对陈文志将信将疑地问道:“文志,你的新娘子,可是那杭州出了名的楼家?她的爹是不是叫楼振翰?从北京迁来的,之前办过一个木雕厂,叫仁艺厂,你在那里当过工匠的!”
陈文志微笑点头。
李人杰震惊得拍手跺脚,耳朵里嗡嗡作响,仿佛千万只蜜蜂飞过,他激动得在房间里走来走去,大声地说道:“楼家啊!楼家!哈哈哈,哈哈哈,文志,你可真是了不起,居然娶了楼家的千金,楼家在杭州那可是排第一,你太了不起了,哈哈哈,哈哈哈——”
舅舅的笑声几乎掀翻屋顶。
陈文志压根没有想到舅舅也认识楼家,因此,讶异地坐在那里一时之间不知说什么话。
李人杰笑够了之后,又将喜帖看了又看,直到确定以及肯定,才依依不舍地将喜帖交给太太,他心满意足极了,用手拍着大腿,对陈文志激动说道:“文志哪,这乱世时局,我们家,卢家全部败了,只有这杭州的楼家,如同那屹立万年的青松,越来越昌盛,越来越有钱!听说他们关了仁艺厂,去上海开厂了。”
这个时候,陈文志才接话道:“是,舅舅,他们就是邀请我去上海办厂的,当时我走得匆忙,也没有和你仔细说清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