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着梁红玉娓娓述说,李栋脸色渐渐苍白如纸,浑身剧烈颤了几下。
若梁红玉真走了这步棋,胜负确实未知,他比梁红玉更清楚自己在朝堂中的处境。
自己跟崇祯的关系并没有想象中的那么和谐,若京师传出他与白莲教有染的谣言,虎视眈眈的朝臣怎会放过这个大好机会?、有了这个嫌疑,至少领兵平叛已绝对不可能了,大臣们冒不起这个险,如梁红玉所言,朝廷派了别人为主将,一则对她不了解,二则梁红玉没了顾忌,放开手脚尽施机谋之下,孰胜孰负还真不好说。
李栋此刻冷汗潸潸,这女人太厉害了,谁能想到早在张文定攻打襄阳之时她便已埋下了针对他的杀招。
“我领兵出征襄阳之时,京师风平浪静,你为何没用此计?”李栋的声音忽然变得嘶哑难听。
梁红玉眼泪又簌簌而落。
“我狠不下心,李栋,我做不到伤害你的任何事情,你有远大的志向,你欲改变这个世道,这些年你已走得很艰难很辛苦,我不能再给你制造任何麻烦,朝堂行走如履薄冰,也许我这一计会彻底把你毁了……”
仿佛有一柄大锤狠狠撞击着李栋的心房,这一刹李栋只觉得脑中嗡嗡作响,听不到任何声音,看不到任何色彩,只有梁红玉那张哀怨悲伤的脸,在瞳孔中无限放大。
营帐里陷入死一般的寂静,李栋发现自己好不容易变得冷硬的心被一股暖流悄悄融化。
梁红玉一直垂着头,不知怎地,忽然噗嗤一笑,抬起头看着李栋时,凄苦欲绝的俏脸赫然换上一副娇艳的笑容,笑容里带着几分妩媚,戏谑,和无法掩饰的深情。
“对我心软了?实在想不通啊,你这样的好人在尔虞我诈的朝堂里是怎样活下来的,而且活得有滋有味儿,我都替你着急。”
李栋被她骤变的表情惊愕许久,然后才揉着鼻子苦笑道:“既像圣女又像妖女,我越来越不懂,到底哪个才是真正的你……”
梁红玉嫣然笑道:“闭上眼睛想我的样子,我在你心里是什么样子,我就是什么样子。”
与她一席谈话,李栋此刻心乱如麻,只想避开她好好冷静一下。
就在他准备跨出营帐时,梁红玉忽然叫住了他。
“李栋,我想还债,这句话是真的。”
李栋一楞,定定注视她许久,发现她黑亮的美眸里升出一种诡异的妖艳。
李栋似有所觉,一言不发地走出了营帐。
回到帅帐,李栋眉头一直皱着,神情复杂无比。
张大狗进帅帐禀事,朝廷收复襄阳,安民告示已满城张贴,随军文吏写好了报捷奏疏直送京师,接下来便是等待新的襄阳知府上任。
大乱之后必有大治,李栋领五省总督,目前首要做的便是安抚襄阳民心,出台免赋税,免徭役,赈流民等一系列政策,眼下秦军大军三万人进驻襄阳城内提防反贼余孽滋事,而张大狗和数千鱼鳞卫兵则为宪兵队亦跟随入城,但凡发现秦军将士有扰民,虐民,滥杀及抢掠等行为,一律军法严办。
张大狗禀完事后,李栋却迟迟没有反应,张大狗等了半晌,小心地道:“王爷……王爷!”
“嗯?什么?”李栋回神。
张大狗苦着脸道:“王爷,属下不会又要从头到尾再禀一遍吧?”
“哦,这个不用,本王听进去了……张大狗,你去打听一件事。”
“王爷尽管吩咐。”
李栋朝帅帐门口看了看,虽然知道军中帅帐是戒备森严所在,任何人未经允许擅闯皆会被当场格杀,但他仍不自觉地压低了声音。
“你去查一下军中哪个将领干过很多坏事,就是坏到头顶长疮脚底流脓那种,外表看起来很好欺负的样子,其实内心里绝非善类……”
李栋说着忽然住口,用极其不善的目光盯着张大狗:“你用这种眼神看我做什么?你在想什么?”
张大狗立马道:“高起潜,王爷,您说的人可不就是高起潜吗?”
一脚将张大狗踹了个趔趄,李栋怒道:“公报私仇这么明显,当本王是瞎子吗?换一个!”
“王爷,这样的人可不少,如今军中但凡千户以上的将领,谁手底下没干过几件伤天害理的事?吃空饷,喝兵血,欺负老百姓……前曰襄阳城破,大同总兵左哨军参将陈延年趁乱冲进城里,发现一名女子尚有姿色,领着几名亲兵将女子劫掠到暗巷里轮流糟蹋,属下领着督战队赶到时他们事情都快干完了,目前陈延年正关在营帐里,他知道王爷您铁面无私,于是派了好几拨亲兵赶去京师托门路疏通呢……”
“左哨军参将……”李栋沉吟许久,嘴角一勾,道:“官儿不大也不小,就他了。”
“王爷找这个坏种是为了……””
李栋冷冷道:“告诉陈延年,本王给他一次将功赎罪的机会,予他一千五百人,将钦犯逆首梁红玉押解京师,若有丝毫纰漏,两罪并罚,人头落地!”
张大狗大吃一惊,怔怔看着李栋欲言又止。
“你想说什么?”
张大狗能跟在李栋身边这几年,被李栋引为心腹亲信,他自然不是蠢人,蠢人是没办法在秦王爷身边待这么久的。
沉默片刻,张大狗若有深意道:“王爷,不如再令陈延年立下军令状,若有纰漏承担全责,另外再派一位跟陈延年素来不合的将领为副,路上也好有个‘照应’……”
不得不说,有张大狗这样的手下实在是一件省心省力的事,很多时候李栋只要一个眼神一个动作,张大狗便明白他的意图,并且坚决贯彻到底。
比如现在,李栋知道张大狗懂了他的意思,于是不遗余力不辨黑白是非把这件事补充得更完美。
李栋不负所望,狠狠的夸奖了他。
“兄弟,将来我若寿终正寝,一定盛情邀请你殉葬,你知道得太多了。”
陈延年押解梁红玉上路了,上路时喜滋滋的,以为自己运气好,犯了军法王爷居然放了他一马,将押解钦犯这么轻松的事交给他,几乎等于饶了他在襄阳犯下的大罪。
他没想到的是,这次他走进的是鬼门关。
大营辕门前,梁红玉戴着重镣站在木笼囚车里,神情木然,眼神冰冷,目光掠过李栋那张熟悉的脸才微微有了一丝温情。
陈延年领着一千五百军士如临大敌围在囚车四周,见李栋出来相送,陈延年不由受宠若惊,抱拳躬身道:“怎敢劳王爷相送,折煞末将了,末将一定办好差事将功赎罪……”
李栋脸上露出不耐烦的神色,斜睨着陈延年的目光充满了鄙夷,如同看着死人一般。
不知自己几斤几两的东西,你算哪根葱值得本王出来送你?
张大狗嘿嘿一笑,将陈延年拉得远远的,囚车周围只剩李栋和梁红玉。
囚车前,李栋和梁红玉四目相对,良久无言。
“你……路上保重。”李栋神色复杂地叹道。
梁红玉幽幽地看着他,低声道:“你也保重,李栋,谢谢你给我一个还债的机会……”
李栋冷冷道:“你说什么我听不懂。”
梁红玉哀怨道:“我这一走,不知有没有相见之曰,你……有话对我说吗?”
李栋沉默许久,索然一叹:“送你四个字吧,‘好自为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