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

离开北京，邢动决定先去投奔一个身在天津的远房表舅。

两年前他与表舅曾有过一面之缘，当时表舅给他留了一个地址。从表舅一身名牌打扮以及侃侃而谈的口气中得知，表舅在天津开了公司，生意做的也挺大。

一路颠簸到天津，很快就打听到了表舅的家庭地址。

然而，看着眼前狭窄幽暗的小胡同，坑坑洼洼的路面和断墙残垣的场景，邢动的心一下子从头凉到脚。敲了半晌门，一个中年妇女出现在他面前。妇女留一披头卷发，略显干枯的脸上未加化妆，鱼尾纹和黑斑明显可见。

“你找谁？”

“请问，林大国住这儿吗？”

“你找他做什么？”

“我叫邢动，林大国是我表舅，我是从北京来的。”邢动试探地问，“您就是舅妈吧？”

妇女面无表情地说：“我跟你表舅两个月前刚离婚了。”

邢动怔了又怔，一脸尴尬与失落。

妇女又问：“你来找他做什么？”

邢动隐瞒了被开除的实情，撒谎道：“学校放假了，我是来天津玩的。”

“这样吧，你先在这儿住下吧。跟你表弟挤一挤。”

“谢谢舅妈。”

“快进屋吧。”

邢动进了屋，看着寒酸的四壁，不知该坐那儿。舅妈从厨房里端出一盘馒头，还有一碟咸菜，外加两棵大葱。

邢动风卷残云般地吃了一通，然后问舅妈：“对了，表弟呢？”

“估计在街口的台球厅混呢。唉，这孩子跟他爸一样不成器，真后悔没让他坚持上学。”

邢动不自然地笑道：“上学也不一定就有好出路吧。”

舅妈莫名其妙地望了他一眼。

台球厅里弥漫着令人窒息的烟气，三三两两地站着些流里流气的年轻人。

邢动很快就看到了人群中的林奋斗。他来前在墙上看过这小子的照片。那一双小眼睛和一对招风耳成了他的标签。

此时，林奋斗叼着烟坐在台球桌上，一边眯着眼睛数钱，一边说：“还有谁来挑战啊？十元一局。”

无人应战，看得出这小子是高手！邢动笑了笑，径直走过去道：“我陪你玩玩吧。”

林奋斗眼皮都没抬：“玩多少钱一盘的？”

“我无所谓，你说吧。”

林奋斗终于抬头，面带蔑视地上下打量一番邢动：“呵呵，口气倒不小。”

“班门弄斧罢了。”

林奋斗将烟头掐灭，轻描淡写的说：“一局二十，玩得起吗？”

邢动道：“不如五十一局吧，免得浪费时间。”

林奋斗终于开始认真打量他了，这时许多人都围了过来。

“这可是你定的，输了别赖账。”

“绝不赖账！”

林奋斗自信满满地说：“让你先开球。”

“那我就不客气了啊。”

“啪！”邢动一杆强有力的炸球下去，已经有两颗小号球入洞。

他淡定地冲林奋斗一笑：“我球技不咋地，运气倒是不坏。是吧？”

林奋斗不理他，目光一直盯着台面。此刻，距离底袋有个把握十足的小号球，邢动为了炫耀自己华丽丽的杆法并没有去攻，而是对准了中袋靠梆的那颗，来了个漂亮的翻袋，球顺利入仓。

邢动擦了擦杆头，又冲林奋斗一笑。这小子脸都快白了。

此后，整个台面成了邢动的个人表演赛，高杆、低杆、缩杆、侧旋、扎杆……伴随着黑球空心落袋的清脆声响，周围人兴奋地鼓掌叫好。

说起来，邢动八岁时就开始利用凳子和架杆来打球了。到了初中，他已经锋芒毕露，常常活跃于各个台球厅。在屡次劝说无效的形势下，他爸邢建军只得采取大棒政策。据说老爷子一年弄断了五六条牛皮裤带。即使是这样，依然没能阻挡邢动玩台球的兴趣。真正让他转移兴趣是初三那年，他暗恋上了班上的学习委员。在鼓足勇气表白以后，学习委员冷冷地说，我喜欢有上进的男孩，不喜欢打台球的混子。邢动听到这句话后，如醍醐灌顶，幡然醒悟，于是下定决心与台球彻底说拜拜。从此，他痛改前非，奋发图强，一口气考入重点高中，再成功挤入北京的大学。

此时，邢动收杆，气定神闲地说：“好几个月没玩，有些生疏，清盘用时稍长了点儿。”

“你这个孙子……”林奋斗死死地瞪着他，眼中充满无尽的怨恨。

邢动连忙打断他：“自己技不如人就甭骂人！咱有点儿竞技精神好不好？真输不起就算了，我们也没指望你那点钱发财。”

“少废话，继续来。”

“行，这一次你先开球。”

结果五局下来，林奋斗输了五局。

林奋斗那表情像是要呕血，牙齿咬得咯咯作响，恨不能咬他一口，不过他还是冷静下来道：“兄弟，你才是真正的高手，我输得心服口服。”

邢动好笑地说：“一共五局，你一共欠我250元，这个数字不好听，我就收你200算了。”

“愿赌服输，我林奋斗不是一个赖帐的人。但我现在手头没这么多钱，要不你跟我一起回家拿吧。”

“行。”

两人出了台球厅，林奋斗问：“你不是本地人吧？”

“不是，我今天刚从北京来的。”

“我说呢，以前咋没见过你这等高手。”

邢动道：“我也就是瞎玩。今天运气好。”

林奋斗眼珠子转了转道：“你就别谦虚了，说句心里话，我现在挺崇拜你的，如果你不嫌弃的话，我想拜你为师怎么样？”

邢动心里有些飘飘然，说：“拜师就严重了，咱俩可以互相切磋。”

“师傅，今天输的钱就当我教学费了。”林奋斗望向一个小商店道，“你等我下，我去买两包烟孝敬您。”说完就跑了过去。

邢动待在原地，哪知一转眼的工夫，林奋斗竟然消失得无影无踪。他这才意识道，这小子已经开溜了，他想赖账。

当林奋斗看到邢动大摇大摆地走进自己家时，不由地张大了嘴巴，那吃惊的表情让邢动都忍不住笑了。

舅妈在一旁提醒道：“奋斗，这是你表哥。”

“啊？表……表哥？”林奋斗结巴起来，随即不好意思地干笑。

邢动没有当着舅妈的面提台球室的事儿，两人到了卧室里，林奋斗才道：“表哥，其实我也不是故意赖你的钱，我最近手头确实挺紧的。等有了钱，我一定还。你别跟我妈说啊。”

“行啦，我又没说找你逼债。”邢动坐在床上道，“我最近几天要暂住你这儿，就当我付的房费吧。”

林奋斗喜上眉梢道：“你就放心住吧，想住多久住多久。”

“过几天我就出去找房子。”

“表哥，你怎么从北京跑到这儿了？我以前听我爸提起过你，说你在北京上大学。知道吗？你可是我爸教育我的正面教材，把你说的可神了。那叫一个传说啊！”

邢动听了苦笑道：“我早已不是什么大学生了。说起来我现在还不如你呢。”

“怎么回事？”

邢动也没隐瞒什么，老老实实地讲述了自己的坎坷经历。林奋斗听得一阵唏嘘，面带同情地说：“表哥，你就把我这儿当成你的家吧，别灰心，我相信你的能力，你一定会混好的。”

他有些感动：“奋斗，谢谢你。”

“老表，咱别说见外的话了，我一个人也挺孤单的，你来了，我就有精神支柱了。以后我跟着你混。”

邢动叹息一声，叹得老气横秋，连他都不知道自己能干什么。

两人聊得很投机，有种相见恨晚，惺惺相惜的味道，很快成了形影不离的好伙伴。

但寄人篱下的滋味终究不好受，平白多了一双筷子，舅妈的脸色越来越不好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