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来缘浅,奈何情深。
冬瓜那破旧的普桑像一只被岁月消磨掉所有脾气的老牛驮着我在年久失修的乡村公路上蹒跚而行,昏黄的灯光就像它无神的双眼,随着车身的颠簸上下乱晃,忽远忽近地扫视着路两旁那些据说来自意大利的杨树。这条通往我老家的乡村公路上空无一人,除了发动机的嘶吼,再也没有别的人造声响。那些远道而来的杨树像离家多年归心似箭的游子,从我的身旁匆匆掠过,飞奔而去,两旁的田野里不时出现几个或大或小的土堆,有些还盖着鲜艳的花圈,那是坟墓,我们人生的最后一站。
十四岁那年我在同桌的撺掇下摸了学习委员郑晓梦的屁股,美丽的晓梦同学哭得梨花带雨肝肠寸断,仿佛我夺了她的初夜。我又是道歉又是哀求,甚至还郑重其事地许诺我以后一定会娶她做媳妇,然而这许多糖衣炮弹丝毫没有动摇一个优秀少先队员的钢铁意志,她义无反顾地向老师检举揭发了我的龌龊行为,并明确表明了自己的立场,强烈要求和我划清界限,第二天就搬离了我的座位。托现代化通讯技术的福,我爸当晚就知道了我的不法行为,撂下电话就操起了棍子,满屋子撵着我打,并发表了他这辈子唯一一次精准的预言:小小年纪就不老实,将来不是个地痞就是个流氓!我爸那时还不到四十,身强力壮,虎背熊腰,我哪里是他的对手,最后吃不住疼夺门而逃,一个人光着脚走在这条鬼火飘忽的乡村公路上,年幼里的心里没有恐惧,只有怨恨。我那时暗暗发誓,总有一天,我要离开这个家,再也不回来。最后还是我妈打着电筒,喊着我的小名,把我从桥洞里翻了出来,那晚我抱着我妈嚎啕大哭,仿佛受了天大的委屈。
到家的时候我妈还没睡,正在看电视,内容未知,估计不是清宫戏就是韩国剧。我妈一直紧跟潮流,对又臭又长的韩剧情有独钟,非常喜欢其中一个我叫不出名的女主角,多次当我的面夸这闺女长得俊俏,不知道是不是暗示我就按这模样找个媳妇。如果她真有这意思我也恕难从命,那女主角脸蛋尚可,胸脯平坦,屁股塌陷,临床效果肯定差强人意,我绝不会牺牲我下半身的性福取悦于她老人家。我妈看见我回来半是惊喜半是诧异,连声问我吃过没,说着就要张罗去做饭,我忙说吃过了,从外地回来,顺路回来看看。我妈看看我,说你又瘦了,难免又是一番唠叨,说一个人在外面要会照顾自己,不要光顾着玩,你也不小了,也该找个姑娘了。老李家的孙子都会走路了,胖嘟嘟的,你爸一抱起来就不舍得撒手,都快成老李家的保姆了。
如果在以前,我早就不耐烦地打断她了,但是今天我没有。我笑呵呵地听着,没有一丝厌烦,甚至还很舒心,仿佛这再平常不过的唠叨,胜过我这辈子听过的所有甜言蜜语。我妈和这世界上大部分母亲一样,不善言辞,拙于表达,她这辈子都没有对我说过我爱你,她对我说过的最多的一句话,就是你又瘦了。但我明白,即使这世界上所有人都抛弃了我,她也不会,无论何时何地,只要我回头,我总能看见她在我身后注视着我,慈祥的目光里满是关切。我相信,她那日渐增多的白发和皱纹里,有我一生可以依靠的力量。
我不知道苏小给我妈灌了什么迷魂汤,但毫无疑问我妈几乎认定她就是我们家的媳妇了。自从那次带苏小见过我妈之后,每个月我妈都要催我带她回去过几天,比之前催我回家还频繁,我一度有点嫉妒,心想莫非她才是你闺女,我只是你女婿不成。我当然没办法带苏小回家,也不敢跟她实话实说,只好找一些借口推脱,今天要加班,明天要出差,后天王总过生日,大后天我屁股又长了痔疮要做手术。一直到半年之后,我把所有的借口都用光了,痔疮都复发三回了,实在找不着理由了,只好说我们性格不合,前阵子分手了。我妈在电话里把我大骂一通,一口咬定是我亏待了人家,“那么好的姑娘你都不好好对人家,活该你二十好几还打光棍!“
唠叨完了之后,我妈给我铺好了床,然后就去睡了,临走时还不忘嘱咐我盖好被子,别又跟小时候一样,把被子蹬到地上去了,还满床找被子。
被子是新的,有一股淡淡的霉味,但并不难闻,相反,我觉得那就是家的味道。窗外的天空灰蒙蒙的,偶有寒星闪烁,我只觉眼皮沉重,黑暗渐浓,不知不觉地睡着了。
正沉睡间,一阵急促的铃声把我吵醒,我迷迷糊糊地摸出手机,不耐烦地问,谁啊。
“是我。”有个女人嘟囔了一句,像是喝醉了。
“你又是谁啊?”我忍不住有些恼怒,心想他妈的你就是玛丽莲梦露又怎么了,醉成这样你妈都未必听得出你是谁。
“操你大爷,是我!”
是苏小。
我一个激灵睁开双眼,揉揉昏昏沉沉的脑袋,沉默许久,问道,你在哪呢?
“泗阳。”
“泗阳哪?”
她冷笑,“你说,在泗阳,我还能去哪?”
“我知道了,等我。”
我挂了电话,三两下穿好衣服,跟我妈说了一声,就开车往回赶,直到上了公路,我才想起来看了看手机,三月三日,凌晨两点十三分。
苏小并没有说她在什么地方,但我知道,她一定在玫苑小区三栋三零二门口。我们在那里怄气斗嘴,我们在那里相依相偎,我们又在那里各奔东西。
苏小消失之后不久,我就搬了家,离开了那个曾经充满甜蜜和幸福的地方。
曾经有人说过,如果你不能够再拥有,那你唯一能做的,就是让自己不要忘记。我心想去你妈的,如果我不能够再拥有,我一定会选择忘记。既然无缘,何须不忘?那张我们曾经相拥入睡的床,那些带有她味道的小装饰,一切和她有关的东西,一切能让我想起她的东西,我全都丢了。我需要一个干脆的结束,也需要一个崭新的开始。
我似乎永远都很开心,那只是因为我善于遗忘。然而记忆就是这么奇怪的东西,你想记住的永远模糊不清,而你想忘记的总是刻骨铭心,她蹙着眉头忍住疼的样子,她忍俊不禁大笑的样子,她缩进被窝娇羞可人的样子,全都历历在目,清晰可见。
人最大的烦恼果然就是记性太好,如果什么都可以忘了,那每天都将是一个新的开始。有时我甚至会想,如果这世界上真的有一坛能让人忘记所有烦恼的“醉生梦死”该有多好。
我把车停在小区门口,跟保安说我女朋友喝醉了摸这里来了,我来带她回家。那保安一幅恍然大悟的样子,说刚才是有个女孩醉得不成样子,说她是来找人的,软磨硬泡非要进去,我实在没办法就让她进去了,你赶紧去看看吧。
我找到苏小的时候,她正蹲在楼梯角落里,长发散乱,衣衫不整,浑身都散发着浓烈的酒气,甚至我在三米之外都能闻到刺鼻的酒味。我心里一阵疼痛,要喝多少酒,才能醉成这样,要有多伤心,才能喝这么多酒。听到脚步声,她慢慢地抬起头,看了我一眼,似有泪光闪烁,那是怎样的一种眼神,失望,无助,怨恨,还有一丝几不可见的依恋。
我弯下腰轻轻地抱起她,起身的瞬间我鼻子一酸,她瘦了,瘦得不可思议。她身高一米七,本来和所有爱吃零食的女孩子一样,丰满而不失苗条,两年前我抱着她经常累得咬牙切齿,她时常笑话我被她掏空了身体,而如今我抱着她如此轻松,但心里却是从未有过的沉重。不过两年而已,她几乎瘦得不成样子,我甚至不敢用力抱紧她,怕她会像个瓷娃娃一样支离破碎。
“小小,跟我回家吧,好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