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她亲自下厨,在油烟滚滚里给我做了一顿丰盛的大餐,油闷茄子炒鸡蛋之类的,手艺居然还很不错,吃得我大汉淋漓,肚皮滚圆。吃完之后,她欢呼雀跃去刷碗,我就半躺半倚在椅子上摸着涨涨的肚子看她前前后后忙个不停,刷碗拖地,然后又把我许多连我都不知道什么时候换下来的衣服翻出来准备洗了,俨然就是我的妻子,这个家的女主人。有那么一瞬间,这种在每个家庭里再常见不过的场景使我倍感温馨,这种平凡的幸福似乎触手可及,像是我生命里最后的温度,支撑着我在这个荆棘密布的世界里奋勇向前,只为给身后的她更多的温暖。
夜里我和她挤在她重新铺过的双人床上,她枕着我的手臂依偎在我的怀里,手指轻轻地在我胸膛上画着什么,脸上的幸福和痴痴的呓语,令我觉得恍惚如梦。我说你为什么不吃药,你明知道这个孩子是绝对不能生下来的。她摸着我的胸膛说我知道不能生下来,但是我想我怀孕了你一定不会不管我的,我就想你疼我,管我,关心我,照顾我,哪怕只有一天也好,不要说是怀孕,叫我去死,我也不会犹豫。我叹口气,万一你猜错了我真的不管你呢?你知道会怎么样吗?她坐起身来,无比认真的盯着我的眼睛说:“如果你真的不管我,我就自己一个人去找一家黑诊所做了,谁陪我我都不要,我就要自己一个人去。我不做什么无痛人流,我要做最便宜的不打麻药的那种,能把人生生疼死那种,如果我死在那里,那就是我的命,如果我活下来,那种痛苦就会让我永远记住你!”听得我脊梁发冷,暗暗庆幸我没有不管她,不然按她这么玩法有没有命从手术台上走下来还真不好说。她神情突然暗淡下来,起身走到窗口望着外面洁白的月光,叹了一口气,幽幽的说:“你知道吗?这是一场我自己和自己的豪赌,我把我的命都押上了,就赌你会不会真的不管我,我已经无路可退了,我不敢去想我输了会怎么样。”听得我心里一阵揪心的痛,如被刀割,久久无言。值得吗?我疑惑地问,像是问她,又像是问我自己。“我不知道,”她轻轻的叹口气:“但是一想到你,我就什么后果都顾不了了。我只想到,如果我赌赢了,我就能赢得整个世界。”她顿了一下,回头对我一字一顿地说:“你就是我的整个世界,你知道吗?”我看着月光里她瘦弱的身影和坚定的眼神,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我们每个人都是卑微而渺小的,对任何人来说,我们其实都是可有可无的,无足轻重的。激情过后,我和床上那些香汗淋漓高丨潮丨未退的女人们将再次成为路人。也许她们会伤心难过寻死觅活,但是那都是暂时的,时间会把一切冲刷地踪迹全无,就像她们从来没有遇到我一样。多年以后,她们也许会在某个黄昏想起曾经和一个叫杨铮的男人有过一段缠绵和激情,但是那时的我从她们身边走过,她们都未必能认出来,这就是事实,再热烈的情感在时间面前都是苍白无力的,任何企图对抗时间守望永恒的努力都是徒劳无功的。
我不知道苏小是否明白这些道理,但是时间即使可以洗净她所有关于我的记忆,却无法洗去我们的孩子留在她子宫里的那些痕迹。苏小后来和我说:“不是我忘不掉你,而是我不愿意忘掉。你给我的痛苦痛彻心肺,但是你给我的快乐哪怕只有一点都会让我觉得我所有的付出都有了回报。”
有那么一瞬间,我对自己说,算了吧,接受她吧,你不会再遇到比她更爱你的女人了。我相信这世界上还有爱这种东西,但是我从来不相信这东西和永恒有什么关系。爱情其实是一种消耗品,像一罐纯正的蜂蜜,甜蜜无比,但是数量有限。每用掉一点,我们就得兑点水进去,理论上来说,爱的蜜罐里永远有蜜的存在,只是甜蜜的感觉越来越淡,直到你用心品尝都区别不出它和白开水的区别为止。我对每个女人说我喜欢你的时候,都深情款款,那不是我的演技好,而是我说的时候心里确实满是柔情,但是我知道,这种喜欢就像兑了太多白开水的蜂蜜,已经不能提供爱情生存所需的甜蜜了。
而对于苏小,我却有异样的感觉,我从来没有对她说过我喜欢你,但是她炽热的爱和近乎于固执的疯狂执着似乎催生了某种尚未被发现的化学反应,使我的干涸的心里生出一丝久违的温馨和甜蜜。可是她对我那沉重的希望又使我感到由衷的害怕。
对不起,苏小,我承担不起你的整个世界。
手术那天我早早的带了她去医院,医院里人很多,堕胎的同样不少,各怀心事,或喜或忧。接待我们的是一位中年女医生,开始的时候她脸上是那种医护人员惯见生死的冷漠,但是她看见苏小的B超检查结果的时候还是叹了口气:“现在的年轻人,真不知道爱惜身体。我看你们俩挺般配的,这孩子也很健康,你们真的不要吗?”苏小转过头来望着我,眼睛里像是有某种自己也知道不会有结果的期待,我愧疚地低下头,不敢再去看她。她回过头去,轻轻叹了口气:“我们还没准备好要孩子…”
在病房里的时候,护士送来两颗药丸,只要吃下,孩子就会死去,然后就开始手术。我盯着那两颗小小的药丸,这两颗药丸将杀死我的第一个孩子,然后他会被一只冰冷的机械手绞成血肉模糊的碎肉,连自己的意识都没有诞生,就以一种血淋淋的死亡来到这个世界。苏小在静静地等待我的决定,我想她已经准备好接受任何后果。有那么一瞬间,我想放弃了,我想扶着这个傻女人回家去,见我的爸爸妈妈然后结婚生下这个本该今天结束生命的孩子,那是我的第一个孩子。我随时可以把那两颗药丸扔出窗外然后对满脸惊喜的她说,我们回家去,不打了。我没有,我盯着那两颗药丸,脑子里一片空白,直到苏小推了我一下。“去给我倒杯水,我吃药。”她说:“我不想看你那么为难的样子。”
进手术室的时候,苏小表情平静,像是慷慨就义的烈士。我站在门外,心里五味杂陈,说不清是什么感觉,愧疚,难过,心疼,只能在心里暗自祈祷,希望老天保佑她一点事都不要有,她已经承受不起更多的伤害了。
手术很顺利,她被推出来的时候蹙着眉头忍着麻药过后的疼痛挤给我一个勉强的笑容,笑得我心里酸楚不已。休息了几个小时,她就挣扎着起身要跟我回家:“我不喜欢医院里的味道。”
到家之后我轻手轻脚的把她扶上床,开始笨手笨脚的去做饭,她则在后面指挥我先放啥后放啥,看着我笨拙的姿势,她难得开心笑了一次,说我像是猪八戒第一次当了大厨。折腾了快一个半小时,勉强凑出几个菜炖了一个老母鸡汤,自己尝了一口,皱着眉头想猪食估计也是这味道,苏小倒吃得蛮开心的,一碗汤喝得底朝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