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青读的是师大中文系。在大四时,开始给建筑学院的武庄写信。这是她第一次主动给男人写信,其实更像拍电报:
“就毕业了,我在实习,你呢?”
她不用写太多。在师大她是校花,只要她肯给任何一个男同学写个纸条,都会换来“长篇小说学”似的情书。这四年里,她收到的情书摞起来比她都高了。
武庄并没回信给她,而阚德山的来信却不期而至。大意说河津地改市了,他已经做了团委副书记。现在是机构调整期间,各机关都有有大把的位置,你快毕业了,干脆回河津算了,趁老爷子还在位上,想进那个部门随你挑。
夏青立刻回信。大意说:“谢谢了,我和武庄交朋友都三年多了,他说省里工作挺好找的,听组织分配得了……你有对象了嘛?春节回家一定带给我们看看。”
三个月了,武庄那头还没动静。夏青先是意外,后是愤怒,气过了又有点好奇。直到拍毕业照那天,夏青才真着急了。一完事就去找武庄。不想刚出校门,正好和武庄撞个满怀。
那天的情景她现在都记忆如新:武庄,一米八八的大个儿,面庞清秀白净,浓眉大眼,高挑鼻梁,长卷发大鬓角,一副模仿日本电影《追捕》里警视厅矢村的发式……他右手提一个灰色的大提包,左手举着两棵化了一半的冰棍儿,胡子拉碴地戳在那,怵生生地眼睛望地,象个犯了错的小孩。
她气急败坏地追问他为什么不回信?他“吭哧”了半天才说:“回了,就是没敢发出去……”他低头嗫嚅着说:“……其实上高中那我会就给你写信了,这些年都没断过,这个大提包都写满了,就是不敢寄出去。我现在都快崩溃了,反正是最后时刻,豁出去吧!你要是不同意,就当我什么都没说过,回去把这提包鬼东西一把火烧了,从此绝不在你眼前出现,你放心!”
他红着脸,梗着脖子,像只斗鸡。
夏青终于憋不住“哧”地笑出声来:“我同意什么呀?”
她看见武庄左手那两棵冰棍儿早化成两条小木棍儿了,他还举着呢。武庄把头埋到胸膛里去:“就是……就是……就是那个呗……”
这时候姜春阳也提个包来了,他是师大历史系的。正好听见俩人刚才的对话,看见他俩尴尬的样子,什么也没说,扭头走了。至于他手里的提得会不会也是一包信件,就永久是个谜了。
后来的毕业分配远没有想得那么顺利。三人很快发现,没背景没路子要留省城是不可能的。本着哪来回哪的原则,他们只能回河津市人事局报道。
那天接待他们的是一个矮胖子,好象姓何,手捧一大号玻璃罐头瓶,里面灌满黄澄澄飘着茶叶的热水。他一边“吸溜”瓶子的茶水,一边瞄着满屋子的学生,满脸苦笑不得的表情,指着桌上的电话说:
“……现在哪个单位都不要人,没办法。给你们三天时间,谁找到接收单位,叫他们人事科打电话过来,我立马给你办手续。三天找不到单位的,我只能把关系给你转到县里去了。”
那胖子说完扬长而去。剩下武庄、夏青和姜春阳面面相觑,眼泪差点没下来。
事情后来的发展与想象的越来越远:姜春阳靠舅舅的关系侥幸被留到市二中,武庄则被分到上川县的建筑公司。而夏青却被分到丽水县岔沟乡乡办中学。俩人距离一百多公里。。
那年的冬天特别冷。
夏青来岔沟乡中学已经四个月了。自己住一间四面钻风的教师宿舍,学校发给一盏油灯和一个永远封不住的破蜂窝炉子。每天早起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到滑溜溜的女厕所里磕掉尿盆里的冰。晚上必做的一件事,就是拿灌满热水的瓶子焐被窝儿。
冰天雪地的没法掏厕所,茅坑里的排泄物都小山一样冒出坑沿,脚下垫上三层砖都顶屁股。夏青每天都教室、食堂、厕所三点一线,日子过得紧张、单调、乏味外带无边无际的孤独和苦闷。这天傍黑,她去食堂打饭,老远看见大门口一个男人颠颠地朝她跑过来,耳朵和鼻尖冻得通红,嘴里大口大口地喷着热气。
她惊喜地大叫:“妈呀!阚德山!你怎么来啦?”
阚德山头发、眉毛上挂满白霜,酷似架雪橇从天而降的圣诞老人。夏青高兴得不得了,在这段寂寞的日子里,她与外界唯一的交流方式就是写信。给爸爸妈妈,给武庄,给大学的同学们。可就是没想到过阚德山。
“哎呀,哎呀!哎……呀!呀!呀!”他跺着脚,搓着手拼命地抱怨:
“怎么分这么个兔子不拉屎的鬼地方啊!还以为你留省城了呢……我到处打听啊,才知道你被分到乡里了。”
他连珠炮似的抱怨说:“哎呀呀!真是的,你干嘛不找我呀?不就一句话的事吗?至于受这份洋罪?”
原来阚德山跟市长来县里视察工作,完事后请假留下来,跟县里要了辆北京212吉普,特意赶来岔沟乡看夏青。没成想路上的积雪压成了冰,那破吉普半路上滑进沟里去了,只好徒步走了二十来里地赶过来。走到这里天都黑了。
老乡见老乡,两眼泪汪汪。其实夏青这会儿比阚德山还要感动。这段艰苦的日子毕竟太孤独了。
俩人的晚饭是在食堂打的棒子面粥加咸菜泡凉窝头。快饿疯了的阚德山“吧唧”着嘴巴直喊香。
吃完饭,天已大黑。
阚德山幽幽地说:“反正我是走不了啦,怎么办吧?住哪儿啊?”
夏青也为难地说“学校宿舍紧张,一个萝卜一个坑。还都是女宿舍,男教师不安排住宿的……”
他想了一会说:“那我就陪你聊一宿吧……”
“聊一宿?这……”夏青又兴奋又迟疑。
“怕人说闲话?去他妈的!这鸟地方谁稀罕来?”
聊就聊吧,也是好多年没见了,彼此都是怎么过来的呀?有太多话要侃呢。就这么着聊来聊去的,时间悄悄地溜走了。
北风刀子一样从窗缝和破棉门帘子后面钻进来。吹得贴满泥墙的报纸“哗哗”地乱响。后来夏青看了下表,呵,都半夜两点了!屋里冷气“嗖嗖”,炉子肯定又灭了。俩人挤着坐在床上,把脚伸在被窝里,相互依偎着取暖,彼此都能感觉到对方说话的热气儿。这时候,灯光慢慢变暗,然后灭下去,是灯油耗干了。
四周变地漆黑,俩人谁都不说话了。夏青有些害怕。感觉阚得山的手摸过来,她快速地拨开了,打岔说:“哎!你说这屋里有多少度哇?”
“怎么也零下十来度了吧!夏青,太冷了!”
阚得山一下把她搂住,她使劲地挣脱开。他再次搂住她,顺势压在她身上。夏青急了,喘息着说我可要喊了!他也喘息着说那你就喊吧!手就顺着夏青的腹部摸下去,摸到三角区,胳膊把皮带崩断了……
夏青急了,猛地在他脸上挠了一把,阚德山“哎呀!”一声,手缩回来。
黑暗里夏青低声泣到:“阚得山!你太不尊重人了!”
他像是兜头被浇了盆凉水,一下子败火了。夏青趁机跳到地上,说什么也不再上床。屋里静了一会儿,寒冷中能听到北风卷着雪粒拽打玻璃窗的沙沙声。
阚德山又懊恼又尴尬,小声央求道:“求求你了夏青,下边多冷啊。求求你上来吧,我保证不沾你了,我该死不行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