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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跟鞋的跟高却不跟脚,王月桂一点也不习惯,歪歪扭扭地朝前走,还是生生把个四月的校园走成了田间地头……
她顾不上这么多,恐怕机会只有这么一个。已经四月了,从三月份开学到现在,辅导员催着她交学费催了五次,可是家里还是拿不出一个子儿。王月桂抹了抹眼泪,觉得老天爷真是不给路了。想当初,她一个人在城里念高中,一个月只有一百块生活费,连学校食堂都吃不起,没有一件超过十块钱的衣服,这样苦的日子都咬着牙挺过去了,现在到了大三下学期,眼看着再熬一年就能毕业了,家里却又出了事儿,三头怀着孕的牛被不知道村里的什么人,喂了带着钢针的苹果,一夜之间疼死了。家里指望着卖了牛给她交学费,现在全完了。
王月桂知道即便自己是那个山沟沟里好几年才冒出来的大学生,老爹还是抱着重男轻女的想法希望她能早点打工,好帮他供弟弟盖房娶亲。她知道这个,但是什么也没说,接到大学录取通知书的当天就跟着村里的老娘们儿们一起坐着手扶三轮车去了大漠里拾发菜,把上大学的火车票钱,被窝卷钱,还有一部山寨手机的钱,全都拾了回来。上学前的晚上,娘攥着五千块钱给她,说,就这么多了,够你第一年的学费了,再多的,得看你自己,得看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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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月桂就是这样一个人扛着包袱到了省城。她在小城市上了三年高中,但是还是让省城的繁华镇住了。同一个宿舍里还有三个姑娘,有个是个富二代,家里干脆给她从学区买了套房子,还有一个长得好看的,在宿舍住了一个学期就和男朋友出去租房子了。于是只剩下了王月桂和一个来自富裕小镇的秀秀。
来了省城快三年,王月桂学会了用饮水机,学会了用电脑,学会了上网,学会了使用照相机,也学会了跟着同学去小餐馆吃饭时,点一道拔丝地瓜,拔的时候要使劲儿一扥,再一撤,蘸了水往嘴里送。从小在个大山里长大,脑子受的刺激信号少,她学什么都慢。好在她知道分寸,从小的苦给她一双龟裂的小胖手,也给了她一双到处仔细留神的眼睛,知道认学,照猫画虎似的在不到三年里把自己打扮得一看就是个大学生了。秀秀教会她多用点乳液,把那两块从田埂上吹出来的颊红淡化,教给她怎么用菜市场上的材料做面膜,秀秀不乐意穿的衣服,尽着月桂拿走。秀秀叫她大姐,王月桂就真有模有样作她大姐,帮她收衣服,叠衣服,秀秀喜欢某个长得清秀男生,月桂也悄么声地给她望风放哨:谁谁谁这个学期好像选了什么什么课,秀秀,要不你也选吧!
所以秀秀喜欢王月桂。所有人都喜欢王月桂,她的那份儿天外来仙一样的土气给所有人优越感,也让所有的人都有一个释放同情心的场所,最重要的是,她这个可怜人几乎找不到什么可怜之处,你见她永远一副乐呵呵的样子。穷人的孩子到了城里最容易消极,消极之后变得愤世又庸俗,你可在王月桂身上找不出来这些恼人的地方。就连她在秀秀指导下抖搂掉从地里拔出来的土,也是这么有条不紊按部就班,从来不会去学校附近的地摊上一通乱挑,像多数刚刚从农田里走出来的女青年那样,把自己挂成一个可笑的圣诞树,用自以为是的“流行”打扮出想当然的“时尚”。于是,这些年的励志奖学金,国家奖学金,校长奖学金,没有一份儿少了她王月桂。她也不在乎人们的怜悯,她背后是一无所有家徒四壁的过去,她不把人看得坏,否则就要沉落到无尽的绝望里了。王月桂只有一个想法,她要自己投奔出一份将来,一份靓丽的将来,好以后有一天跟背后的过去敞敞亮亮地带着笑和泪,说一声,你好。
自从她从山里出来,她就在拼命打工,她打工挣出生活费,用奖学金交学费,穷学生的进项出项就这么对付上了。只是那么有惊无险的一回:有一次,学校的奖学金拖欠,她给不出明年的学费了,多亏秀秀帮她解了栓,替她垫上学费,等奖学金她到了账,她又把钱还给了秀秀。真的,除了出门带着的那五千块钱,王月桂就再也没有拿过家里的一分钱,就这么苦苦撑着到了大三的下学期。这时候,她必须求那面朝黄土背朝天的爹娘了,因为她想,考研。
考研需要时间需要钱。要想考研,她就没有这么多的打工时间,也得有些精力好好复习考试。于是她还是在过年的时候回家跟父母伸手了。
闺女这些年仿佛是黄土地上野生的,可是不能再看她一个人这么折腾。过年回家的时候,月桂妈跟她说,妮子你不用急了,你看牛棚里的母牛是我和你爹这二年养的,要下崽儿了,卖了牛,就有你的了。
以为是个盼头的牛,却遭遇了暗算。王月桂知道村里眼红穷鬼王老三也能生出个大学生闺女的不在少数,这么个变数,虽说像是晴天霹雳,但是王月桂知道人心就是那陇上的月亮,缺也是它,圆也是它。安慰了哭天抢地骂大街的娘亲,用三块钱给蹲在院里愁闷烟的老爹打了一壶酒,又指点弟弟帮衬着蒸了一锅白面馍,王月桂匆匆赶回学校,她知道这个破落的农家小院,再也生不出任何主意来,回去或许还有分活路。就算去讨、去借,哪怕……去卖,她要投奔一份完全不同的生活,好跟这么艰辛困苦的过去,说一声,你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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考研究生,王月桂已经不打算了,她只求赶紧交上学费,顺利拿到毕业证,有一块敲开城市大门的砖再说,否则这么多年的苦都白吃了。她憋在宿舍想了好几天办法,去了学校周围好多曾经打过工的店铺,但是都不能一下子让她拿出这么的钱堵上学费的窟窿。她一个人早早回了宿舍,周围静默得只有她一个人的声音,连夜连夜睡不着。这时候,她才明白,一直坚韧顽强的自己,说到底,也还是一个二十出头的弱女子。以前,不是自己多么坚强,而是那风浪还是不够大。
她没主意,唯一还能说说话的是秀秀。但是眼看已经开学了,秀秀却还没有回学校。她打电话给秀秀,问她在哪儿呢,什么时候回学校?秀秀在电话另一头,神神秘秘的,她问了半天才知道,秀秀瞒着父母说自己已经回学校了,但是事实上和那个眉清目秀的男生,一起去烟台玩了,秀秀跟王月桂说,大姐,给我保密啊,我们打算在这个渔村住上一个月,搭上校园黄昏恋的末班车,体验一下蓬莱仙岛神仙眷侣的生活……姐,一定给我保密,上课帮我签到,作业帮我写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