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门口的过道,在那天显得特别的阴冷。门虚掩着。我推开门,看见妈妈蹲在地上,背对着我。她发现有人进来,便迅速的站起身子。然后手肘往上抬到头的位置,双手停留在脸部的位置。我知道她在抹眼泪。我没有说话。
放下书包,我给妈妈盛饭,然后给自己盛饭,然后我们默默的吃。饭菜有些凉了,难以下咽。吃完饭后,妈妈对我说,我带你去找你爸爸。你求他回来。
求他回来?我狠狠的咬住下唇,咬得牙齿都镶进唇里。求他?凭什么要我求他?我为什么要求他?
我没有说话。
我不记得妈妈说了多少遍,你去求他回来。你跪下来求他。只有你能让他回来。你一定要求他。妈妈求你了。我知道他在哪里。你去求他回来。
我还是没有吭声。妈妈带我出门了,我很顺从的跟着她。可是我内心里却比任何时候都清楚,我永远也不会开口求他回来。
因为,我早就已经对他绝望了。我不记得多久之前,我和他之间开始越来越疏离,越来越冷漠。是在发现他有外遇之后?还是在发现他为了在那个国有企业里晋升而在酒盒里藏红包的时候?还是什么其他的时候?我内心的那座山,那座因他而形成的信仰之山,在很久很久以前就已经倒塌了。
他曾经是我最引以为荣的人。我曾经觉得他正直、善良、聪明、是全天下最好最值得我骄傲的人,他曾是我生命里唯一的榜样。而在我还没有成长到可以不需要依靠信仰而生活的时候,那座凝结了我对生命全部的美好梦想的大山,便脆弱得如同一座玻璃之城,垮塌得分崩离析。
多少年来,我一直在努力变成他的样子。最后却发现,我所追寻的,不过是一个光怪陆离的梦。
妈妈把我领进一个小区里,把我带到一栋楼前,指着那栋楼的高处,说,四楼左边,你爸爸在那里。我不上去了。你一个人上去可以吗?
我点点头。
妈妈于是转身走了。我看着她的背影,突然觉得自己变得很冷静。我不知道我进入那扇门之后,我会怎么样,但是我很清楚,我不是来求他的,我不会求他,不会开口要他回去,更不可能跪下来求他。跪下?多么可笑而可耻的主意?我看不起妈妈的懦弱,我的骨子里,有种不顾一切的高傲。那种高傲,即便到了今天,依然深入我的骨髓。
那个女人,叫做秦惠,我早就知道她。很久以前她曾经到过我的家里。当时爸爸要我叫她秦姑姑。或许那时候他们就已经是不平常的关系了,妈妈到底是不知道,还是一直在忍让?我还知道秦惠和她的前夫有个孩子,比我小六七岁的样子,只是我从来没有见过她。
我按了门铃。门开了。是秦惠开的门,烫染的大波浪卷发,个子很高,有些胖,还很年轻,穿着睡衣。她看门看到我,很惊讶。好半天才说,你怎么来了?你怎么找到这里的?我不说话,只是看着她。
她不自在的从鞋架上抽出一双拖鞋放在我面前,说,来找你爸爸的吧?进来坐吧。他在厕所,我去叫他。然后她赶紧进了卧室。
我蹲下来换鞋,看到鞋架上有双男式的皮鞋,应该是爸爸的。
换好鞋,我抬头看见了一个小女孩。那个女孩梳着马尾头,眼睛大大的,很漂亮。心里刺痛了一下。
秦惠出来了,说,你爸爸一会就出来。你吃饭了没有,我们今天吃得晚,正准备吃呢,没吃的话就一起吃点。我说,吃过了。面无表情,话语里也没有情绪。她走开了。
小女孩走过来,对我笑,笑容很纯洁,有些扎眼。
她说,你爸爸送给我一个表,你看,很漂亮,我很喜欢,可是坏了。
她抬起左手,我看到一个kitty的翻盖电子表,粉红色的,戴在她圆润的小手腕上,显得很漂亮。漂亮,但是刺眼。
摘下来吧。我给你修。我说。
好,她开心的笑着把手表摘下来递给了我。
我接过来,在茶几上找了一根牙签,修理起手表来。我会修很多东西,我拆过家里的电视、电话、我会用电烙铁粘合线路……一个接触不良的手表,很容易被修好。
我拆开盖子,加上一小片纸巾放在电池的位置,再盖上表后盖。手表便重新显现数字了。然后我用牙签把时间调好。然后把表还给了她。她接过手表的时候,我的内心一颤。这是我的爸爸送给她的表。而我帮她修好了。
仿佛有一把小刀迅速的划过心脏的位置,疼痛一闪即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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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多年以后,我想,我为什么要为她修好这个表?因为我那么骄傲啊!那个小女孩,我当时对她有恨。我觉得是她和她的妈妈从我手中夺走了我的爸爸。然而的骄傲,让我掩盖这种恨意,帮她修表,只是要让我的父亲明白,我不在乎!
爸爸出来了,他穿着睡衣。小女孩迎上去,大声的嚷嚷说,叔叔,姐姐帮我把手表修好了哟!
爸爸盯着我看。而我在看见他的第一秒钟里,咽喉就梗塞了,嗓子完全被堵住。
爸爸说,妈妈送你来的吧?她是不是有毛病?
我没说话。
爸爸说,你跟我们一起吃点东西吧,吃晚饭我送你回去。
我没说话,我迅速的转身走向门口。我看到自己的泪水如同决堤的洪流倾泻而下。我不要在他们面前落泪。我走向门口,打开门,轻轻蹲下来,换鞋,视线很模糊,但是没关系的,我还看得见。
爸爸在我背后吼着,你怎么了?我说了吃晚饭送你回去,你现在走什么?
我换好了鞋子。我扭过头定定的看着他。他看见我满脸的泪,我看见他惊愕的眼神,他的眼神里开始有恐惧。
我飞奔而下,出了大门,我便开始狂奔。眼前的世界,一片模糊,街道上的人,只有模糊的影子,可是我看得见路,我觉得自己像是一只逃脱被禁锢已久的牢笼的小鸟,双翼下有鼓荡的劲风,脸上凉凉的,泪水狂涌。
我跑到学校后面的那条小路上,路上有昏暗的灯,没有行人,小路旁边是一片小小的荒坡,土地很平整。我面向荒坡,在马路边的一棵树下坐下来。背景斜斜的投影在那片荒地上。
脚下有块小石头,我用右手捡起来,是红砖的碎片,铺面细沙土的地面上,可以划出淡褐色的线条来。我在身前的地上开始划横条竖条,组成很多很多的格子,我就一边落泪,一边在那片荒地上画出这样的棋盘,一个O,一个√,一个O,再一个√……一局又一局,用脚板一扫,便可以重新来过。我下了一个晚上的棋。天边微亮的时候,我已经收拾好自己的心情,将伤口缝得死死的,并藏在心里一个从来没有人可以看到的角落,包括我自己。
然后我踏上了回家的路。家里灯火通明,几乎所有的亲戚都聚集在家里,他们大概把这个小小的城市都找遍了吧!妈妈看见我就抱着我痛哭,而爸爸一脸的怒气,却不敢动我一根手指头。几天之后妈妈告诉我,爸爸怕我去寻死,担心得不得了。寻死,听到妈妈这样说,我觉得实在是太好笑了。我寻死?为了他么?他是什么人呢?值得我去寻死么?
在爸爸送完亲戚之后,我已经疲倦的睡去了,半梦半醒之间,我睁开眼睛看到了爸爸的脸,眼神里有担心有忧虑,然后又睡过去了,等我醒来的时候已经是夜晚。他那忧郁的眼神,就深深的刻在我的心里,定格在我的记忆里,以后的这么多年里,每当我想起他,常常便浮现出那张脸。
那天他晚上他没有离开,后来他在家的时间慢慢多了起来,好像也不再跟秦惠来往了,事情慢慢的就过去了,日子依然平淡的过,也依然叫他爸爸,也依然跟他说话,可是不再能够和他交心了。高一的时候,他又找了一个女人,就是被转正的小三王静。高三毕业的那个暑假,爸妈终于离婚了,据说是为了不耽误我高考,才等到那时候的。考大学的时候,我不顾一切的要走到天涯海角,我填写的志愿是北京,那应该是离家最远的地方了吧。远远离开家。我的内心,如同这地上淡褐色的棋局,复杂难辨。再也没有人能够看明白,连我自己也不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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