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赵仕明是我的大学同学,一米八左右的陕北汉子,身形彪悍内心柔弱,上学那阵见了女同学就脸红,一句话都不敢说,可能是他出身于军人家庭从小家教极严格,他父亲是炊事班的,母亲是搞宣传文艺的,在战火纷飞的激情岁月结下了深厚的革命情谊,转业之后他父亲进了一家大餐厅做厨师,母亲到分配到拖拉机厂继续搞宣传文艺工作,我想赵仕明娘娘腔性格的形成也出于此,他父亲每天忙的不见人影,从小跟着母亲言传身教难免近墨者黑。
原本我和赵仁明不相识,上大二的时候有次班里同学过生日,我们在学校旁边的小饭馆为他庆祝,老赵不知是被哪位同窗拉过来的,由于身形高大在饭桌上特别显眼,上学那时我们喝起酒来都是不知天高地厚,四块钱的高度劣质白酒像水一样往肚里灌,喝到最后我们的寿星爷躺在桌下不醒人事,桌上菜肉横飞汤汁四溢,有人骂娘有人傻笑有人抱着桌腿哭泣,我和老赵比较清醒,把这帮醉汉分批送回宿舍,累的满头大汗酒也醒了不少,陕北汉子腼腆一笑,说:“你娃挺能喝的。”后来才知道“你娃”是老赵的口头禅,经常是你娃什么什么的,当时的我年轻气盛,宁可喝个胃穿孔,也不愿被人看轻,我说要不再去喝会儿?老赵抓抓头,说你等会,说完跑回了宿舍。我以为这家伙肯定去厕所呕吐清空肚子,谁想片刻老赵从宿舍楼飞奔而出,手里拿着五十块钱扬了扬,说:“走,谁喝趴下谁是王八!”
原来老赵是回去借钱,我不禁感动万分,从此和这位豪爽的陕北汉子成了哥们。
陶丽丽是老赵的同班同学,她长相普通,身材普通,家境普通,生活不像数学负负可以得正,普通加普通加普通结果只能是更加普通,那时的老赵外表高大威猛又有几分帅气,再加上军人家庭出生,令无数怀春少女芳心暗许,陶丽丽就是其中之一。他们的正式开始起源于打羽毛球,老赵出生农村,幼时和小伙伴们没什么娱乐项目,每天拿着个破羽毛球拍挥来挥去,玉米棒上插两根鸡毛玩的乐不思蜀,老赵长大后极其怀旧,对羽毛球念念不忘,从小学到大学,羽毛球便成了他的唯一爱好,俗话说熟能生巧日久生情,虽然没有教练指点,这小子羽毛球打的到也不赖。当时我们学校有一块羽毛球场地,基本上成了老赵的地盘,因为羽毛球当时在我们学校尚属冷门运动,大家喜爱的还是篮球和足球。尤其是老赵看了金庸武侠小说之后,这家伙恬不知耻给自己封了个“独孤求败”的名号,不料平凡的陶丽丽找上门来声称要挑战老赵,老赵不屑一顾根本没放在心上,谁想却一败涂地从此再也不好意思宣称自己多么牛逼。
陶丽丽是土生土长的文安人,毕业后老赵为了爱情跟着她来到文安安家生根,生活从此开始波涛汹涌。老赵最初进了文安啤酒厂当会计,陶丽丽托人走后门在粮食局当起了仓管,每天面对着玉米小米大米绿豆蹉跎人生,两人工资收入虽然不多,却也平凡幸福。不料几年后夫妻双双下岗,生活陷入困境,陶丽丽工作还好找一点,却也换来换去始终没个稳定职业,老赵比较凄惨,但他从不灰心,仗着自己身强体壮,建筑工地搬过砖,工厂里面保过安,开过饭店赔了钱,最差的时候马路边上摆地摊……总之生活过的相当艰难。
前几年我和老赵经常来往,闲暇之余喝点小酒,两人坐在一起多半是发牢骚,叹命运不公,骂自己无能,有一次喝多了陕北汉子竟然抱头痛哭,说自己真不是个男人,让老婆孩子跟着受苦受累,他流着鼻涕嘴里含糊不清:“你娃……你娃……”你娃了半天也没说出下文。我在一边听的心酸不已眼角通红,拍拍老赵的肩膀安慰:“兄弟,都不容易啊。”后来我平步青云,老赵却极少来找我,我十分明白他的心情,绝对不是对我羡慕忌妒,而是这个内心柔软的汉子有着强大的自尊,不到万不得已他绝不会低声下气求人。去年我帮他联系了一份房地产公司会计的工作,老赵死活不肯去干,他说要靠自己吃饭也不想欠我人情,气的陶丽丽咬牙切齿,直骂他王八蛋不是人。
周三下午,我让小武准备了一些年货,开着车子去了文安的城南老区,赵仕明两口子一直蜗居在此一处五十平米的房子,到了地点小武问我要不要一起上去?我说算了,你在车里等我。我提着东西上到二楼敲门,一个小女孩子露出头脑:“高叔叔,你来了?”这是老赵的女儿,大概正在上小学三年纪,我问你爸爸呢?小女孩立马闪着眼花,“我爸爸病了。”我一阵酸楚走进屋里,光线昏暗的客厅乱七八糟,茶几上摆着中午吃剩的饭菜,墙角还堆着土豆白菜,老赵在屋里声音低哑:“丫丫,谁来了?”小女孩开心地说:“高叔叔。”
我走进卧室,老赵躺在床上,面容憔悴眼神苍白,看的我心疼不已,当年高大的汉子变的像个小老头儿。他支着身子非要起来,我上前制止:“你他妈的好好躺着!”
老赵勉强笑笑,说:“你娃……你娃怎么来了?”
我说:“我们还是老同学不?你成这样,就不会给我打个电话?”
老赵望着发黄的天花板气若游丝:“我知道你娃忙,小感冒而已,还死不了。”
我气的真想扇他两巴掌,说:“你狗日的就是嘴硬,是不是哪天死烂在床上也不告诉我?”
老赵叹气,说死了到好,只是对不起老婆孩子。说着两行清泪潸然而下,滴落在油腻的枕巾上,我阵阵难过,看到床头摆着一堆感冒退烧药,“我带你去医院看看吧。”
老赵一阵咳嗽,说你娃大惊小怪,一个小感冒不怕的。我气愤不已声音高亢:“老赵,你要还念老同学的情,就跟我去医院。”老赵眼睛一闭,转过脸去偷偷抹泪,我打小武手机让他上来,两人把他扶上车,直奔第二医院。
到了医院做过检查,处在更年期的女医生毫不顾及扯着嗓子:“这么大人了,自己的身体一点也不爱护,以为自己是十七八岁的小伙子啊。”老赵脸上羞涩强颜欢笑,我说:“别说了别说了,快点去配你的药。”小武跟着她去交费,我扶着老赵躺在床上,他一把握住我的手,干瘪的嘴辱微微翕动欲言又止,我明白他想说什么,拍拍他的手背,“啥也别说了,好好养病吧。”
刚打上点滴,陶丽丽带着孩子仓促而至,见了我就泪涌不止,哽咽着说不出完整的话,“高远,谢谢你……我们……你……大恩人啊。”老赵在床上破口大骂:“哭什么哭,我还没死呢。”
我说老赵你少说两句留着力气养病吧,嫂子也不容易,以后别总是对嫂子发火,你那臭脾气我还不了解?除了陶丽丽天下没第二个容忍得了你。老赵把头转过去,陶丽丽抹掉眼泪,问弟妹还好吧。
这一问让我哑口无言,家家有本难念的经,外表光鲜的背后总是隐藏着苦不堪言的痛苦,我谈谈地说了一句还好,便起身告辞。陶丽丽说我送送你,在走廊拐角,我把一个信封塞到她手里,说这点钱是我的心意。陶丽丽千恩万谢说一定及时归还,我说再这么客气我可就不认你这个嫂子了,“对了,你工作还好吧?”
陶丽丽眼圈又红了,说:“上个月刚被裁员,哎……要不是这样也不会向兄弟开口。”
我幽然长叹:“钱先用着吧,不够再给我电话,工作我帮你留意留意。”
小姑娘拉着陶丽丽的手指,天真可爱的说:“叔叔再见。”
我转身下楼,心底悲凉四起,生活的剧本总是有无数可能,有人纸醉金迷有人沦落街头,有人高高在上有人卑微屈膝,无论你如何叹惋命运不公,却无能为力改变宿命,我们的角色早已注定,你自己的善良与怜悯,也许在上帝眼里一文不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