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孩可能没料到我会这么问,愣了一下,眼神和脸迅速灰了,就仿佛被零下几百度的低温急速冰冻了一样。看他如此,我有些尴尬,明白这个男孩把父亲出轨所有的怨恨都怪罪在了我身上。
时间仿佛就此停顿了。此刻已进入深夜,我不好意思对他下逐客令——他看上去风尘仆仆,仿佛来自远方,仿佛走了很远很远的路,仿佛找了很久很久,记起几天前他曾经一个人坐在街心公园吃面包的样子,他不知什么原因被旅馆老板驱逐的落寞样子,仿佛他再也无处可去,我给他倒了一杯温开水。
他接过来,然后说了句:“好饿啊!”
不知道为什么,我的心,顷刻间软了下来。不说二话,去厨房,打开橱柜,打开冰箱,给他找吃的。
热乎乎的泡面,仅此而已,他却吃得狼吞虎咽。吃毕,双手毕恭毕敬的将空碗筷还给我——一脸诚意和感激。
我有点小失望,如果换作是我,该主动洗干净才对,却又一想:也许单亲家庭出身的孩子,骨子里都多多少少有点小冷漠,更何况,我还是剥夺他父爱的莫须有的敌人。
洗碗,水池哗啦啦的水声。
“我的母亲,她已经死了。”男孩就站在我的身后。
2、
尽管不好意思下逐客令,我还是忍不住打了个哈欠——他一看我打哈欠,立刻毕恭毕敬的站了起来,一副要告别的样子。
他说:“对不起了,打扰你了,刚才吓到你了。既然你跟我父亲并不熟,我该走了。”
我清楚这座公寓的四周,也是其他生活公寓而已,小酒店小旅馆实在太少,而此刻,已是深夜。
我盯着他的脸,他的脸真的很像已经死去的那个人,虽然没有那个男人黑黑的脸、坚毅的嘴角,没有那个男人风暴一样狂野的眼神,却有着一样的眉目轮廓、鼻梁和嘴唇。眼前这个男孩,微皱着眉头不知所以的样子,眼神似专注似散漫,就是黑黑的一轮,你不知道他在关注哪里;他的嘴角上翘随时露出谦卑的微笑,背竟然微微的弓着,仿佛背上有不堪承受的重压一般——只有被他突然从背后袭击的刹那,那充满力量与野性的一击,我似乎感到了那个叫做伍兹的前情人的气息。
此时,我一万份、两万份的确定,他就是伍兹从未谋面的儿子。
鬼使神差的,我嘴里冒出一句:“太晚了,不如就暂时住在这里吧。”
走到门口的他听我这么一说,回过头来,对我恭敬的点了下头,说:“那,我就不客气了。”
这个男孩,虽然此刻礼貌有加,有我深爱男人的基因和脸,但身上还是有着那种清冷不可靠近的距离感啊。
我去收拾房间。
呵呵,除了客厅和卧室,我并没有客房给他住。这是个两室一厅的公寓,因为独居,其中的小房间已经被我改造成为步入式衣柜的衣帽间。
给大沙发上铺上干净的床单,抱来一个厚厚的毯子——
晚安了,男孩。
还是那个梦境。
梦里那个男人的脸。
梦里我永远看不清楚他的脸。他用力的拽着我,我们一路急速前行。是跑。脚下的路布满了荆棘和冰凌,我们跑过的每一步,都留下了脚掌被刺穿而留下的浓重血痕。我们仿若一对在苦海里久久挣扎泅渡的苦难情侣,在前方不远那个布满荆棘的彼岸也似乎永远触不到边。疲惫,剧烈的喘息,然后是让人窒息的浓重血腥……我哭泣着,挣扎着,猛然,从黑暗里做起来。冷汗淋漓。
我还活着啊,这个2008年的某个凌晨四点钟,我一个人活着,现世安好,仿佛没有经历过昨天。
卧室外,又轻轻走来走去的脚步声——我警醒的轻移几步,透过卧室的门缝,看见了客厅里的光亮。那个男孩,那个我忘记问他名字的男孩,一边喝水一边在客厅里轻轻走动,步履刻意的放到最轻,最轻……沙发上的毯子、床单,依然整齐——他只是轻轻的坐下来,茫然的环顾房间四周,深深呼出一口气,大睁着眼睛,跟此刻的我一样,等待天亮。
睁开眼睛的时候,天已经大亮。
客厅里,他蜷缩着躺在木地板上,双手紧紧抓着毯子,脸、嘴唇几乎贴着地面——有均匀的呼吸声,长长的睫毛盖在眼睑下缘,嘴唇粉嫩,手指修长白皙,瘦削修长的四肢,脸部曲线比他的父亲要柔弱些——是个好看的男孩。
吃早饭的时候,一边喝着山药小米粥,我一边问他:“不是睡不着吗?怎么后来趴在地板上睡着了?”
他咽下一口粥,回答:“我喜欢那种天然木板的味道,好像闻着那味道,就能够睡着。”
“失眠很久了?”
“嗯。一直不太好,也不知道什么原因。”
“多梦?噩梦?”
“嗯。”他乖乖的回答。
“你的那张照片从哪里来的?”鼓足勇气,终于我开口问到这个问题。
“我去了那个人的家乡,四处打听,后来找到他的家。他的家人给了我一张这照片,说这是那人留给他们最后的讯息。”
“他们没告诉你他去哪里了吗?”
“嗯,他们说他死了。”
我们轻描淡写的交谈着,仿佛在说别处看来的八卦新闻,他的脸上看不出悲喜。很漠然的一张脸——又是这个词。
“你不相信他已经死了?”
“嗯。所以,根据他们提供的最后一封信上的邮戳地址,我找到了这里。”
“找到我,很不容易吧?”
“嗯,这个城市变化太大,很多地方都拆了。我打听了很多人,有的人根本不认识你,有的人直接赶我走,还有的人……”说到这里,他停住了。
“还有的人,怎么?”
“他们,叫我神经病……”说到最后,他的声音低低的,低低的,落下去。
我一下子记起来那个旅馆老板推搡着仍他东西骂他的那一幕——我怜惜的望着这个男孩,决定告诉他一点他父亲的事。
我说“那个,什么,你叫什么?”
“暮,暮暮黄昏的暮,纪暮。”
伍兹,正在某个世界永远沉睡的你,曾经风流不羁、吸引少女无数自称少女杀手的你,曾经呼叫着让我给你生一百个儿子的你,会想到你真的有一个儿子吗?
3
男孩纪暮的出现,让我不得不重新回到1998年的那个夏天。
1998年,我所在的这个城区,还不属于城市的一部分,它还是一个贸易旺盛、交通网四通八达的城市化边缘小镇。加上近两年旅游业开始发展,每到节假日,经常有远方的游客来这里度假。这里气候潮湿却风景优美,小镇老区里常年发着霉味的房子,古老的青石板路。小镇的后面,是连绵的青山。小镇新区也兴建了不少公园,盖起了座座高楼。
镇上的男人们外出打工或者自己买辆大卡车做长途运输生意,女人们则洗衣煮饭,哄小孩,顺便经营家庭旅馆或者日用百货的小买卖。更早一点经营生意的人家,此刻也早已赚了个盆满钵满,事业开始扩张开厂设公司了。
二十一岁的我,刚刚新婚不久。小镇附近有个玉石矿区,大我六岁的丈夫在镇外开了一家采石加工厂,进行玉石的开采与加工生意,家底丰厚,衣食无忧,所以一结婚,他并没有让我去工作,而是安心守在他家老区临街的三层阁楼里,打扫、做饭、打扮,做一个富足幸福的小女人。
一天,一个男人从小镇上一辆过往的大巴上跳下来,吸引了我的视线。他看上去二十多岁的年纪,像是镇上常见的那种的旅行者,背着一个安装有长长镜头的黑色相机,四肢修长,干净的黑发飘逸柔软。这个来自陌生地方的男子,从我身边路过的时候,我仔细看了他一眼。他有被阳光晒黑的健康肌肤,浓黑的眼睛,紧紧抿着的嘴唇,看上去心事重重。一身浅色棉布衣上没有这里男人常见的油污、灰尘,散发着一股清香。那一刻,那三秒钟,我竟然忘记了自己刚结婚半年就出外采石的年轻石匠丈夫,看着他走过,我对着他的味道和背影偷偷深呼吸。
这个干净好看的陌生人很快不再陌生。关于他的消息,陆陆续续从别的女人、女孩嘴里传播过来:
听说他在小镇新区开了一家照相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