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遍遍用我的公鸭嗓子唱那首是非不明的歌谣。
后来，我做到了。我也可以听一遍就准确哼出曲调，甚至可以背下歌词。
所以，我也要那样的白裙子。
母亲依然奉行节约的美德，画地为牢。她打开衣柜，指着那些红的绿的黄的紫的裙子，你有这么多，还买来做什么。
不要，这些都不是。我只要那条，跟她那条丝毫不差的雪白的裙子。
母亲狠狠揍了我。她说黑桃你太贪心太任性，我必须纠正你的恶习。我不是心疼那十几块钱，但我不能纵容你的霸道。
她可真虚伪。明明是心疼那十几块钱。事实上，她拿不出来。
我的母亲，作为家庭主妇，却身无分文。所有的账目出入都是爷爷一手掌管。如果母亲跟他要钱给我买裙子，那挨揍的不只是我，甚至连她都躲不过。
爷爷是一家之主，有这个权利。他从不懂暴力是可耻的。
可是，我还是想要那条白裙子。我幻想着自己穿上它后鹤立鸡群，否则我就是凤凰队伍里的乌鸦。不值一提。渺小到近乎虚无。
我拉着母亲的衣角，阻止她做任何事。
母亲暴跳如雷。黑桃你个不要脸的贱胚子，你忘了上次买鞋的事了吗？
我想起一双球鞋。上面布满花花绿绿的图案。半年前，我扯着母亲的衣角站在柜台前死都不肯离开。母亲擅自做主用刚刚卖玉米换来的钱将那双球鞋递到我手里。我欢喜得像无知的傻子，手舞足蹈地换上，一路跑到胡同口，加入正跳绳的伙伴们队伍里。
真遗憾。我那从天而降的爷爷，不知道什么时候站到我面前。他像踢沙包一样将我踢得满地打滚。
你要死了啊，你个讨账鬼。穿着新鞋在这里跳，你成心的是吧！
我该解释什么呢？所有的伙伴都看得目瞪口呆。看着我的爷爷忽然蹲在我身边，连我都产生了错觉，以为他忽然良心发现心疼我还是个孩子，要拉起我，要拍拍我身上的土，要带我回家。
可是他蹲下来是为了脱掉我的新鞋子。他用我的新鞋子恶狠狠地抽打我。然后扬长而去。
我躺在地上很久很久。目不转睛地盯着我的新鞋子。我嗜其如命的新鞋子，忽然成了作案工具，将我抽得体无完肤。
能伤害到我们的，永远是我们的挚爱。
那双鞋，变成一个恶魔，张牙舞爪肆虐地给我嘲笑。
它对我不屑一顾。我那么喜欢它，珍爱它，可它怎么对待我的呢？
多像我那贱兮兮的男人，我为他可以奉献生命，而他，除了伤害和疼痛，什么都不能给我。
所有的事情到头来都演变成恶作剧。没有逻辑可遵循，没有道理可说明，没有小心谨慎可标注。
最后，我还是将那双鞋子好好地穿上，一瘸一拐地回家。沿着胡同口，每走一步都像在爬通往地狱的阶梯。真无法预知，这种生活什么时候结束。
接下来的日子，我寸步不离地穿着它，阴天晴天，狂风暴雨，春夏秋冬。
为它我付出沉重的代价，别指望我的饶恕。
我曾纠缠一个男人，永远不能从他那得到丝毫的回报和友好。从始至终，我都带着各种表情独自表演。失去的越多越不甘心，越不甘心就失去的越多。恶性循环。周而复始。
谁来给我迎头一棒，惊醒我，打断我，让我步入正规。
我再次体无完肤，伤痕累累。
伤痕在半年后消失得无影无踪。我也忘得彻头彻尾。
此刻，被母亲提醒之后，忽然像老照片一张张以幻灯片的形式循环播放。
难道这次我会因为白裙子再挨一次揍？
我真不太坚强。好吧，我放弃。我跟母亲说。母亲欣慰地笑了，隐隐地担忧。因为她清楚，我从来不是那么轻易放弃的孩子。我是黑桃。一颗腐烂到发臭的黑桃。死不悔改是我的天性。
所以，我撕心裂肺地哭声传遍了大街小巷。所有人都知道黑桃想要一条白裙子。
劲劲。胡同口的一个男孩子，家世贫穷，简直饥寒交迫。他每天都带着晴朗的忧伤，穿街过巷。他每日去后面那座山挖各种中草药，累积到一起就可以从小贩那里换来一笔钱。
那天，他将我拦在巷子口，交给我一个层层叠叠报纸包裹的长方体，柔柔软软的。
黑桃，打开看看。
是一条雪白的裙子，跟那姑娘的一模一样。
我在只有我们俩的巷子口，脱得浑身只剩丨内丨裤，换上雪白裙子。
真好看，黑桃，你像个公主。
可是，亲爱的劲劲。我看见你布满伤痕的双手，像你的忧伤一样让我心疼不止。我突然地，抱住他。谢谢你。
我生命里第一次慷慨的赠送。
我不知道他爬过多少山坡，穿过多少荆棘，刺破多少根手指，流过多少滴鲜血。才换得白裙子。
如果我能像公主，那么你是我唯一的臣子。永远的独一无二。不论何时何地。
我有了天大的惊喜和秘密。劲劲。我爱你。
我匆匆换下白裙子，包裹好，塞进远处的墙角。无人知晓。
晚饭后我会偷偷溜出去，找个没人的地方，当着劲劲的面，穿着白裙子旋转，旋转，直到晕倒。我喜欢躺在他怀里看星星，我喜欢将他伤痕累累的手指当零食来吮吸，我喜欢他身上永不消褪的中草药味道。赐给我无限力量和美好。
从初夏到寒冬，白裙子成了我们爱情的唯一道具。无坚不摧。亘久绵长。
现在，我的腿经常疼，在阴天下雨时。大夫不付责任地说那是风湿病的症状。
不是。我咬牙切齿地反驳。那是我在想念劲劲。我的身体比我的心更仁慈仗义，它不让我遗失最初的感动和初开的情窦。我一路奔跑，从东到西，从北到南。找名利找金钱，唯独想起劲劲，我周身潮湿，整个世界不名一文。
我买了一条又一条雪白的裙子，长的短的，复杂的简约的，蕾丝的褶皱的，廉价的昂贵的。装满了整整一柜子。它们是我的鸦片，所有的纠缠会瞬间消失，所有的迷离会顿时清醒。我总是准备一面宽大的镜子，照射我那些雪白的裙子。闪闪发光，金碧辉煌。毛孔扩张。拥挤着情与欲。形影相吊。
从此以后，我拒绝穿任何人送的白裙子。我公主般的娇俏纯洁模样只属于劲劲。尽管他看不到。我仍需固执地坚持。
劲劲吻我的睫毛。劲劲摸我的腰。劲劲撩起我的裙角，然后悄无声息地放下。劲劲给我结实的拥抱，力道雄厚，能穿越城墙。
我可以触摸劲劲的一切。亲吻他的灵魂。
贫穷无所谓。血缘不重要。上溯几千辈子，整个地球上的人类都是一家人。一群猴子。如果人类学家没撒谎的话。我只要舔舐你湿漉漉的嘴唇和干巴巴的手掌，让它们生生死死，印刻在我的骨髓里。
劲劲，我们换血吧！血脉相通是最好的融合方式。我咬破你的手指，滴滴吸食。你抓坏我的胸部，牙印圈圈层层，叠叠不休。我喝了你的血，你也喝了我的血。从此以后，我们生是爱人，死是鸳鸯。我们是两只贪婪的吸血鬼，不为活命不为成仙，只图彼此见证。
6、中草药的味道
我曾是名不符实的一个哑巴。所有的语言像一束娇艳的昙花，只在劲劲面前盛放到激烈。
我总是在一个人的房间里穿着白裙子和花花绿绿的球鞋，怀念美好，忘却丑恶。它们都是我的道具，但功能却大相径庭。浑身散发着中草药味道。很多与我亲近过的人，不厌其烦地一次次地问，黑桃你究竟有什么病？
我没病。我健康得想死都死不了。
那浓烈的中草药味道怎么解释？
滚。都给我滚。你们不需要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