爷爷忽然走进来,让我洗他那条似乎用了一辈子总也不能洗得雪白的毛巾。
我木然地答,好。
爷爷出去了,我不关心他去哪里,也不关心他什么时候回来。
事实上,我犯了致命的错误。不关心他去哪里是对的,因为我没那个权利。但我应该关心他什么时候回来,因为我必须在他回来之前将毛巾洗好,晾在他的视线范围内。
可是我没有。很多错,都是一步疏忽造成的。
赵雅芝真的在那一刻变成了白蛇,我张大了嘴巴,哇地哭出来。不是吓的,是我被人狠狠地踹了一脚。我回头,是爷爷。他青筋暴起,满脸通红,声色俱厉,好像我犯了株连九族的杀头之罪。
他问,毛巾还没洗?我让你看,我让你看,让你看个够。
他每重复一句就踹我一脚,我躺在地上起不来。也不敢哭。哭有什么用,他会更加卖力。
我有心理阴影了。我在看见赵雅芝变白蛇那一瞬间被狠狠地揍了一顿,这就是我期盼多日的结果。我开始怕蛇。要命地怕。别人一说这个字,我就浑身发抖。
我看什么都觉得是蛇变的,我帮母亲摘菜,却摘一棵扔一棵。全是蛇。满目满心的蛇,它们商量好要吃了我,要吸我的血,吃我的骨头,分我的肉。
那些天,我身不如死。
我还是贱。因为我很快就忘了怕蛇的事,似乎从来没发生过。
但人注定要怕什么的,所以我被提醒了,我怕蛇的神经复苏了,并且天翻地覆。
那天我神经质地央求母亲给我买一条项链,是邻居家的姐姐卖的。
母亲不给我买,她用了很多说辞,但没有用。我就是要那条项链。
最后,邻居姐姐看不下去了,她说这样吧,我把项链借你带一宿,明天早晨还给我,我还得去集市上卖。
母亲没办法,只好同意了这个下策。但她不甘心,也不想为我花那一块钱。知女莫若母,她肯定料到第二天我还是不会将项链还给人家。到时候,她还是省不下那一块钱。
于是,我很臭美地带着项链准备入睡。母亲给我讲了生平第一个童话故事,她自己杜撰的。
她说,一个女孩晚上戴了一条项链睡觉,等她睡着之后那条项链变成了一条毒蛇,将她活活缠死了。
我害怕,但又舍不得摘下。
于是,我睡着之后,梦见自己被毒蛇缠身,醒过来不由分说地找了锤子将那条劣质的塑料珠子串成的项链砸得粉身碎骨,横尸遍野。
母亲当然要给邻居姐姐一块钱。
我此生都与项链绝缘。
这就是我们彼此都固执的代价。
我开始厌恶像蛇一样形状的项链,哪怕它是黄金的白金的,都于事无补。我就是厌恶。
有一个男孩子,跟我眉目传情一个月后,鼓起勇气送给我一条项链。可错就错在,他事先并没告诉我给我准备的惊喜是一条项链。在漆黑的操场上,他让我闭上眼睛,我乖乖地闭上。
然后,他的气息慢慢逼近。忽然我的脖子上一片冰凉,浸入骨髓,凉得通透。我第一反应就是被蛇缠上了,而这条蛇是他给我的。我连眼睛都没来得及睁开,就举起手准确无误地给了他一个响亮清脆的耳光。然后我发出惨绝人寰的叫喊。学校的保安人员拿着手电跑过来,厉声质问,他究竟对我做了什么?
我说蛇。
他们不相信。其中一个说,别害怕,说实话。
我一口咬定是蛇,可他们的表情是一直的难以置信。很久之后,我才明白他们想听到我说那个男孩子要强奸我。因为我没说,所以我和那个男孩子被处分了。为了不扩大影响,我们每个人交给保安100块,算做承认错误,也保证下不为例。
那个男孩子,很有可能是我的真命天子的男孩子,觉得我不可思议,认定我精神有问题,从此以后像避瘟神一样避开我。
可是,我究竟错在哪里了呢?
浪漫也要因人而异,否则很有可能付出沉重的代价。
我觉得愧对那个男孩子,因为他完全不明所以,甚至也会像我一样,从此以后开始厌恶项链。这样一来,就苦了以后跟他恋爱或结婚的女孩子。毕竟,其他女孩子是很喜欢项链的,尤其是冰凉得闪闪发光的白金项链。
如果你爱我,别送给我项链。我对每个深爱的男孩子这样说。他们不懂,他们不需要懂,他们只需要牢牢记住。否则就是分道扬镳。
我的宝贝,我实在也愿意与你天荒地老,不愿意分道扬镳。
一个人,不管走多远,都会寂寞的。
寂寞是毒药,会杀死人于无形。每个英雄不惧怕邪恶与强壮,但惧怕寂寞。没人能熬得过去。
寂寞是一个屡试不爽的诅咒。沾染上,便体无完肤。天地神灵,皆可参与作证。
爱情要对症下药。你要投其所好方可白头偕老,说穿了,这是人世间最虚伪的行业。
可为什么,每个人都对这个虚伪的行业趋之若鹜,甚至有人倾其一生而不得要领,最后死不瞑目呢?
4、巫婆的诅咒
为了避免挨揍,我用尽可能少的时间留在那个家里。还有一个原因,我更不忍看到善良而柔弱的母亲看着我挨揍而束手无策,她只会偷偷抹眼泪,然后为我被打得伤痕累累的身体抹那种廉价的紫药水。五毛钱。这是母亲能给我的最大安慰。
我知道她爱我,心疼我,但她无法拯救我。
原本,这个世界上每个人都要自食其力,独善其身,谁都不是谁的上帝。上帝永远完好无缺地储存在你受伤后的小心灵里。他给你安慰,却总是马后炮。
与其说我不能承受爷爷的毒打,不如说我不能承受母亲的哀伤和软弱。
我只好离开。
整日整日流浪在街头或巷尾。本来,我有一颗清高寡绝的心。我鄙视胡同里那些玩伴。他们永远玩那些低级的追追打打的游戏,没有任何技术含量,也毫无新鲜感。
而且,其中有我最讨厌的家伙。一个任性而卑鄙的男孩。
最初,他并没得罪过我。相反,他给我最多的夸奖和赞誉,他指着所有的女孩子说,黑桃,黑桃很有味道。
那么小的男孩,竟然会闻香识女人。他才像魔鬼。
他经常会从家里拿很多好东西,一一分给我。我并不识抬举。
我莫名其妙地厌恶他。厌恶得恶心。可是,我必须要跟他在一起,玩那些低劣的弱智游戏。因为其他人都是他的臣民,对他一呼百应。
我也开始屈尊跟他玩游戏,藏猫猫。在黑漆漆的夜里,他一声令下,我们四散逃开,寻找自己的避风港。本来,这个猫是轮流来当的。可自从我加入到这个弱智的行列,他就成了独一无二的猫。他抓我们这些公的和母的老鼠。
我总是悄无声息的,到最远的地方,那里有一个树洞。我躲进去,用茅草将洞口遮住。
那个树洞,其他人是不敢贸然闯入的。因为传说那里有很多马蜂驻扎。它们会活活把人蛰死。
我不怕,相比那只恶猫,马蜂亲切得多。
所有人都在黑夜里屏息静气,我清晰而真切地听见他的脚步声,朝着树洞的方向一步步走近。
他拨开那些茅草。伸出稚嫩却肮脏的小手,慢慢摸上来。
我用蜷缩的姿态。屏住呼吸。
他的手,触碰到我的胳膊,我的胸,我的嘴巴,最后停留在我的眼睛上。轻轻地抚摸。
按照游戏规则,如果猫抓住老鼠,就会一把将老鼠揪出来,或者老鼠自己喊一声,我完蛋了。
可是,他不做任何动作,我也不发出任何声音。
他不停止抚摸,我也不去制止。
我并不是贱得任他抚摸,因为我想欺骗自己,告诉自己,我没被抓住。他抓住的是杂草。我不做反应,他自会离开。谁都不知道我们之间有过什么。最后,胜利者是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