据说他们来自市委机关,身上有着大机关人的优越与自豪。我与他们比,简直就是个土包子,于是每想到此,心里就会滋生一种强烈的自卑。
我是小机关里出来的人,我之前连个正当身份都没有。所谓的身份,就是我连党员都不是,我只是一个普通的机关人员。在严格一点,我还不是正式的行政编制人员。因此我不属于体制内的人。
我在万般无奈的情况下答应来苏西,除了我回天无力,还有一个让我心动的东西。我的领导说,只要我来苏西,立马解决我的行政编制,让我不再是仰人鼻息的二等公民。
如今这一切,都已水到渠成。我不但是正式的体制内干部,头山还戴着个苏西乡党政办秘书的帽子。
城关镇的三个社教干部打电话让我去聚会,我正无聊,收拾一下就兴致勃勃地去了。
他们在县委招待所招待我,准备了一桌非常丰盛的酒席。
席间他们大谈人生理想和抱负,他们都是年轻的党员,有一个在学校里就成了党员。他们的资历都比我好,毕业后就直接进了市委机关,我是毕业后两年才进的小局,而且还不是干部。尽管按照政策,大学生都有干部身份,可我,从来就没有享受过干部的待遇。
整个聚会里,我一直微笑,看他们指点江山。
三个同仁,一个毕业于北京人大,专门培养干部的学校,叫郭伟。一个毕业于中部省会,我们的学校比邻而居,他叫黄奇善。
只有那个女干部,毕业于衡岳市师范学院。但是她的背景最雄厚,据说她的父亲是我们市委组织部部长黄山,她叫黄微微。
黄微微与我一样,话也很少。不时微笑,对郭伟和黄奇善的敬酒,总是一笑而过。
到最后,她主动与我喝了一杯。酒后的她,如同脸上飞上一道朝霞,娇艳无比。
饭后我们都留了电话,郭伟主动买单结账,拿着零钱嚷着要走,说是工作紧张。
他们现在都是居村的干部,要下到村里农民家里去。对于我的工作,他们都艳慕不得了,说我一张报纸一杯茶,两腿一翘乐无涯。都说有空一定去拜访我。其中黄奇善好奇地打听我的父亲是谁。
我笑着告诉他,我的父亲是个南下的干部,一个很小很小的干部,小到可以忽略。
黄奇善一点也不相信我的话,又不好继续追问。只好拿眼一直瞪我。
我没有骗他!我的父亲确实是个南下的干部。他一辈子最大的职务,就是企业党委的党务委员。一辈子既没惊天动地的伟绩,也没让人津津乐道的趣事。他是个老实人,就好像我们家门口的一株千年柳树,一辈子默默无闻。
但他们三个对我的姿态视为莫测高深。只有黄微微,一点兴趣也没有。反而说了一句话,父辈官再大,路还得自己走!
临分别时,黄奇善拍着我的肩膀嘱咐我说,大家都是同路人,能提携的一定要互相关照!
我一笑了之!
乡里安排工作,要我和柳红艳去古德村检查计划生育工作。
柳红艳在我的猴头菇生意结束后不久就结婚了,她嫁给了郑刚,据说他们的婚期在我还没来苏西乡之前就定下了。
结婚不到半个月,柳红艳接到任务却很兴奋。郑刚在会上提出要和红艳一起去,理由是照顾新婚妻子,却被书记柳权断然拒绝。柳权在会上布置郑刚跟郑乡长下去村里催提留款。
我们要去的古德村是苏西乡最偏远的地方,那里主要居民是瑶族人,唯一与外界联系的一条山路也因为春天的山洪爆发而断了。没有任何的交通工具可以借用,连单车都无法走,去那里只能用脚步丈量,而且当天没办法往返。
有人举报,古德村违反计划生育的情况很严重,山高皇帝远,无天管,无地收,家家生育在二胎以上,最多的生到七、八个。
计划生育是国策,是考核干部的必要条件,柳权在这个问题上已经不知道受到了多少次批评,甚至县里主管的书记发出声音,如果古德村的计划生育问题成了他进步的绊脚石,他就会不顾一切要把绊脚石砸烂粉碎!
山里人对计划生育没有概念。他们的思想很简单,政府管天管地,还要管人家的裤腰带?人多地少的山里人坚强地认为,自己不伸手向政府要一分钱,一粒粮,你管我生几个?
据说早几年乡里派去一个干部,带着一帮人在古德村搞强行结扎,拆了几家草屋,牵了几头耕牛,拉走几仓稻米,把个古德村搞得鸡犬不宁,全村的妇女像躲日本鬼子一样逃进了山里,剩下一群老爷们儿,天天聚在村头喝着包谷烧骂娘。
干部要斩草除根,带着人进山里找人,结果人没找到,干部自己倒失踪了。许多天后有人在一个人迹罕至的山沟里发现了他的尸体,下身被砍得支离破碎,县里派了公安来调查,查来查去,没任何头绪,结果不了了之。连个烈士也没捞着,最后评了个“因公牺牲”,也算是对他的一个交代。从此以后,再也没有干部去古德村检查计划生育工作。
走之前我去了一趟金玲家,她丈夫小李不在家,老李看我来了,满脸浮着感激的笑,一个劲拉我喝酒。
金玲挺着大肚子,趁老李出去抓鸡,急急忙忙在我脸上嘬了一口,脸上全是幸福的微笑。这个女人,我不知道她肚子里的孩子是不是我的,看来我被人借种了。
老李倒提着一只老母鸡进来,满脸堆笑地说:“陈秘书,今晚我们也吃个东北菜,来个小鸡炖蘑菇。”
我推辞说:“老李啊,饭我就不吃了。我今天来,是想交代你一点事。”
老李满面惶恐地说:“陈秘书你有什么事,吩咐就是了。”
我说:“你也知道,乡里派我和红艳去古德村搞计划生育,如果有什么事,你就帮着我处理一下。”
老李显得无比的惊讶,说:“陈秘书啊,你这是什么意思啊!”
我说:“也没什么意思,只是有些事,还是有个交代的好。”
我的钱存在他儿子的基金会,有二十来万。这个钱除了吴倩知道,我姨我都没说。
老李吩咐金玲给我倒茶,搓着手不知道说什么好。
我把姨的电话、地址都写在一张纸条上交给老李,我淡淡一笑说:“其实有什么啊,山里狼多,我还真怕遇到呢。”
老李笑哈哈地拍了我的肩膀一下,说:“陈秘书啊,亏你还是读书人。现在山里哪里还有狼啊。”
金玲有点想哭的样子,我对金玲说:“嫂子,孩子生下来我还等着喝喜酒呢。”
老李借口杀鸡,留下金玲和我单独在屋里。金玲突然拉过我的手放在她肚子上说:“你摸摸,会动了。”
我尴尬地抽回手,说:“嫂子,这孩子……”
金玲微笑一下说:“放心,天塌下来,也是老李家传宗接代的人。”
我心里突然难过起来,金玲的话已经决定了孩子的前途,不管是不是我的种,他生下来都必定姓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