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途汽车站里的电灯幽暗昏黄,我随着旅客下了车,站在地上我做了几个扩胸的动作。做完动作,我开始打量眼前的这座小城。
还没从暮色苍茫里看清春山县的面貌,这时过来一个很年轻的女孩,先朝我笑笑,露出一口洁白的牙齿。
“您是市里来的陈秘书吧?”
我点点头说是。
她夸张的拍拍胸口说:“老天,终于等到你了。你的车都比平常晚了三个小时了,我在车站里问了好几次,人家都快把我当神经病了。”
我说:“可惜我不是司机,要是我,可能提前三个小时到也说不定。”
“那我还不是要急?”女孩子捋了捋额前的刘海,介绍自己说:“我是苏西乡的团委书记,我叫柳红艳。欢迎陈秘书来我们苏西乡指导工作。”
我连忙摆摆手说:“柳书记别客气,你是书记,我就是个秘书,何况天高地远的来打扰你们,真不好意思哩。今后还请柳书记多多帮助才好。”
“我们大家都不要客套,好不好?今后共事的时间还长着哪。”柳红艳接过我手里的行李说:“乡里接到通知,说是市里抽调一批年青干部下乡搞社教,刚好我们乡缺少一个秘书,就请示上级要加派秘书,结果上头说,社教的同志兼任秘书。哈哈哈哈。”她大笑起来,笑声爽朗活泼,感染得夜色都开始生动起来。
我们找了家小小的饭馆吃了饭,柳红艳就拿着我的行李在前头带路。
一辆拖拉机停在车站的外边,司机看到我们过来,热情地从我手里接过行李扔到车厢里,转身拿出摇把,嗨吃嗨吃地发动了机器。
我站在旁边哑然失笑,哈哈哈,拖拉机接我,我原先还以为最差也得来一辆北京212。
柳红艳看我迟疑,有点不好意思地说:“乡里条件差,全乡没一台小车。再说,有小车也走不得,路况不大好。这是我们乡技术最好的司机大哥。我们要走夜路,安全重要。”她带头爬上车,伸出手来拉我。车厢里铺着一层厚厚的稻草,上面盖着一层塑料布。
稻草散发出一股田野的清新。仿佛整个身子,都被田野包围,让人顿生一种温馨的情愫。
这层稻草,就是我要去苏西的软座。
我们到苏西乡的时候已经是凌晨两点多了。
一路上我没敢合眼,身体随着拖拉机的颠簸,上下跳跃,左右腾挪。接我的乡团委书记柳红艳却像姜太公一般,稳坐钓鱼船,似乎纹丝不动。
我不由惊叹她的功夫来。能练成如此功夫,非三五寒暑不可呀。
黑夜里,一阵阵的山风吹来,让人浑身冰凉。我搂紧双肩,低眉敛首,默默念着《出师表》:先帝创业未半而中道崩殂,今天下三分,益州疲弊,此诚危急存亡之秋也。然侍卫之臣不懈于内,忠志之士忘身于外者,盖追先帝之殊遇,欲报之于陛下也。诚宜开张圣听,以光先帝遗德,恢弘志士之气,不宜妄自菲薄,引喻失义,以塞忠谏之路也。
柳红艳对我默念似笑非笑,却不打搅我,只是嘱咐开车的师傅,安全重要。
拖拉机突突停在一栋黑黢黢的房子前,刚停稳,过来几个黑影。走头的是个五十来岁的汉子,提着一盏马灯,他把马灯照着自己的脸,笑呵呵地一把抓住我的手说:“欢迎欢迎!”
我不知所错地握着他的手,嘴里嗫嚅着不知说什么。
柳红艳跳下拖拉机,扯扯衣角,整理着自己。对围着我的人们大声地叫嚷:“哎呀,你们还没睡啊,都在等我们哪?”
大家就轰地一声笑起来。七嘴八舌地说:“你们没回来,我们哪敢睡觉?柳书记郝乡长都亲自在等啊。”
柳红艳介绍着握我手的汉子说:“这是我们乡党委书记,柳权同志。”又指着站在一边的一个显得有些文弱的中年人说:“郝秋乡长。”
我松开柳书记的手,握了一下郝秋的手。他的手明显的软弱无力,居然有点无骨的感觉。
正在寒暄,上来一个穿警服的,对我立正敬了个礼,声音很洪亮地介绍着自己:“派出所所长,郝强。”
我不能不感动,这样的场面,我有生以来遇到的第一次。他们——我的同志兄弟一直在等着我的到来。在这个连电灯也没有的地方,他们枯坐一夜,眼睁睁地看时光流转,等待遥远地方来的一个陌生的我。
寒暄了一阵,柳红艳招呼大家进屋。
屋子里灯火通明,点着四盏油灯。门口挂着苏西乡政府的牌子,显然这就是乡政府的行政办公场所了。
一路颠簸过来,我还一直象坐过山车,脚步有些漂浮。
“饿了吧?叫厨房老王准备准备,我们为陈秘书接风洗尘。”
柳书记大手一挥,指挥郝强:“去,要老王把野鸡炖一半,炒一半。奶奶的!那么大的一只野鸡。”柳权比划了一下,我一看,好像这个野鸡有十几斤。“那个野猪肉叫他多放点辣子。另外你到我房里把回雁峰大曲拿来。”
郝强乐颠颠地去了。
柳权回过头来,指挥着红艳说:“你送陈秘书去洗把脸。”
柳红艳提起我的行李,带我上到二楼走道最里边的一间屋子,掏出钥匙开了门进去。这间小屋不错,整洁干净,一张床,一张小桌,桌上摆着一盏崭新的油灯。
红艳给我打来一盆水,说:“你先用我的脸盆,等天明了再去买个新的,好不?”
我呵呵笑了一下,连忙感谢。这一路来,虽然我们说话不多,却在异乡的夜里,感到特别的亲近。
柳红艳被我的感谢弄得红了脸,油灯下的她显得娇羞无比。
“你洗洗,我在门外等你。”她点亮油灯,推门出去。
我三五下抹了一把脸,开门看见柳红艳倚在围栏上,正在抬头数着星星。
看到我出来,她嫣然一笑,带着我下楼。
我随着红艳来到办公室,里面已经摆开了一张大桌子,桌子中间摆着一脸盆热腾腾的野猪肉,香气扑鼻而来。
柳权书记拉着我在他身边坐下,给我面前的一个大搪瓷缸里倒了满满的一杯回雁锋大曲酒。
我连忙推辞说:“柳书记,我不会喝酒啊。”
柳书记瞪着牛卵一样的眼看着我说:“不喝不行!你来我们苏西乡,是看得起我们苏西乡的老百姓。我们苏西人,是没有什么好东西招待你。不过,以后你也是我们苏西人了。我们一家人不说两家话,在苏西,没有不喝酒的男人。”
我只好默不做声,我只能入乡随俗。
陆续又上来了几个菜,都放着很多的辣子,呛人的香味流溢在房间的每一个角落,驱赶着山里凉冷的夜风。
柳书记端起酒杯说:“来,大家都端起来,这杯酒,敬给我们远道而来的陈秘书,感谢上级领导给我们苏西乡派来了秀才,今后大家再也不用为写材料发愁了。大家干了。”
他带头把酒一口喝干。我的脚有点发颤,我的这杯酒最少也有三两,三两白酒就是一堆火哇。更何况是回雁峰酒。回雁峰是一种高强度白酒,是我们地方酒厂生产的,一喝就晕头,因此我们都把这酒叫晕头大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