警员说一半,又看了看站在关略旁边的唐惊程,她脸色很差,手臂一直圈在关略胳膊上。
“不过死者既然把信带在身上,就说明她想让你看到,所以我这边复印了一份,你要是觉得有需要,一起带走吧。”
薄薄的几张纸,叠成四方形。
警员将信举到关略面前,他没有伸手拿,也没拒绝,只是觉得院子里的阳光突然变得很刺眼。
唐惊程抬头看了看站自己身旁的男人,他脸上依旧毫无表情,目色平静。
要从他脸上找到一丝情绪很难。
他向来这样。
警员脸上明显呈现不耐烦:“不打算要?”
“给我吧,有心!”
关略迟迟不接信,倒是唐惊程上前一步接了,将信又叠了一层,装进自己毛衣口袋里。
“谢谢!”
警员嘴里像是嗤了一声,大概是没见过这样的“家属”!
雅岜那边把手续都办齐了,遗体已经从停尸房领了出来,直接火花。
大概下午三点左右雅岜抱着一只骨灰盒回来。
“带回云凌么?”唐惊程问。
关略摇头:“不用了,她既然选择来这里,就说明她想留下来。”
这是叶覃人生中走的最后一站,自己开枪死在老麦的墓碑前,选择用这种方式结束掉自己年仅二十五岁的生命,关略有些不明白。
昨天下午他接到电话说叶覃自尽,他当时甚至有些恨,怎么可以这么不负责任?可刚才他在警局看了案发现场的照片,其中有一张是从背后所摄的角度,叶覃独自跪在老麦的墓碑前,右手拿枪,血染红了旁边的草地,而她整个上身都斜靠在老麦的碑身上。
当时夕阳正浓,金色的光从远处的山头斜照而来,那会儿应该还有风,因为叶覃耳边的头发被稍稍吹起了一点,只是看不清她当时的表情。
不过关略却从那张照片上看到了“拥抱”。
“她是靠在老麦怀里走的,就让她留在坪县吧。”
叶覃没有追悼会,也没有丧礼。关略安排人去山上给她买了一块地,就挨在老麦旁边。
碑是新制的,雅岜用毛笔蘸着漆跪在地上描红,另外两名下手从小溪里拧了湿毛巾过来擦老麦碑上溅上去的血。
还真是血债血偿!
“当初我拉老麦来九戎台帮我,他同意了。却要我答应他一个条件!”关略站在碑前,手里捏着烟,“他说帮我可以,不入会,不混帮,永远别让他干手上沾血的事!”
他的声音依旧很凉很淡,也不知道在讲给谁听。
面前下手都在做事,唐惊程也一直没出声。
他却继续,抽着烟,吐出来,哼笑一声:“我做到了,这么多年他只管百里香,那就是个风花雪月的地方,底下也不带人,不带人自然不见血,他手里一直干净……”
关略缓了缓。
墓碑上的血太多了,老麦的照片被染红,有些已经渗进碑面上的字里去,字是老麦的名字——麦博明。
关略眯着眼睛,继续:“可总得有人去干见血的事。当初老爷子在的时候是我,他说我是他袖子里最锋利的一把刀……后来老爷子走了,我上去,叶覃跟着我,她便成了我袖子里的那把刀……”
老麦一再坚持不干见血的事。可所有见血的事都让叶覃干了。
她十六岁进九戎台,混到她那份上的也就她一个,而且还这么年轻。
确实狠,可说到底还是个女人。
“老麦替她死了,她最后却死在老麦坟前,这算一命抵一命?”关略狠狠抽了两口烟,唐惊程感觉他的嗓音有些哑,走过去,苦笑。
“这不算一命抵一命,没有这么算的道理!”
“对啊,没有这么算的道理!”
可她还是走了,肚子里还带着一个孩子。
孩子五个月了,老麦临终前嘱托他要把孩子留下,说是给麦家留个后,可说到底还是老麦想保住叶覃。想用那条未成形的生命给叶覃续命。
他太了解关略了,这么多年兄弟,自然清楚这男人重情义,可算来算去他还是算叉了一步,他算对了关略重情义。却没算对叶覃一根筋。
关略其实心里有些懊恼,他真不该这么轻易就把叶覃放出来。
唐惊程能够体会到他此时的心情,像是有很多话要劝,可看着关略那双隐忍黑沉的眸子,她也只能握了握他的手。
他手上很凉,粗粝的纹路,唐惊程将其包裹:“别这样,谁都不想,但结局已经发生了,你我都改变不了,而且叶覃已经不是孩子了,她应该为自己的行为作出思考和判断,既然她三番四次选择要走这条路,就说明她已经把一切后果都考虑清楚!”
之前叶覃割脉,已经自尽过一次。
那次出院后唐惊程还专门找她谈过,话都说尽了,可最终她还是选择要了结自己,而且还是大老远跑到老麦坟前来。
“有些选择在别人看来未必是最正确的,可对于作选择的人来说可能是最好的。”
唐惊程还记得昨天下午她在工作室收到的那条短信。
“你告诉我神明是存在的,他会庇佑每一个人,这点或许我应该试着去接受,但你说生而不易,每一条生命都值得被尊重和疼惜,这点我不能承认,因为你根本还没体会过被真正抛弃的绝望。如果哪天你体会到了,像我这样漫无边际地独自走在荒野上,或许你也不会再这么想……”
按照时间来算,唐惊程收到这条短信的时候叶覃应该已经在老麦坟前举起枪,而此时也已经斜阳归山,她站在这两块墓碑前抬头看,看到的应该是与叶覃昨日看到的同一片风景。
山头,草木,起风的山路,快要降临的黑夜,还有孤独荒凉的世界。
“……如果哪天你体会到了。像我这样漫无边际地独自走在荒野上,或许你也不会再这么想……”
唐惊程心口一震,山风拂过脸庞。
她与这女人之间存在这么深的仇恨,如今站在她的墓碑前面,看着对面那片荒凉的山。她突然感觉所有的伤痕都能被瞬间原谅。
原来最痛苦的不是刀山火海,不是皮开肉绽,而是被抛在一个孤独的世界,茫茫荒野,你需要独自前行。
唐惊程转过身去突然一下抱住关略的腰,关略身子僵了僵,赶紧丢了手里的烟:“怎么了?”手掌轻轻拍了拍着唐惊程的肩膀。
唐惊程摇头:“没什么!”
心里却默念:“幸好我还有你…”
从山上下来天就已经黑了。
气温降低,关略脱了外套裹到唐惊程身上。
“九哥,今晚回去还是住一晚?”
关略看了眼旁边的姑娘,风把她的头发都吹乱了,她用左手摁住发梢小心翼翼地跟着人往山下走。
似乎她还没吃晚饭。
“住一晚吧,明天再回云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