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转过脸笑问女儿,这么下去,你会爱上我吗?
女儿总是白我一眼。
送她到小屋,我们坐在沙发上,她枕在我腿上,听着爵士女声。
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她不听S.H.E.了。
可能是楼下那个男人喜欢爵士,以前常听到楼下放爵士的。
一个叫SOLVERGSLETTAHJEII的挪威女歌手用一种随时会断气的声音哼唱着。
当然会动情,有时候我会坐着躬下身去,把她的脸完全笼住。
她就开始练习闭气。
我不屑地抬起脸看着她。
她示威似的继续闭气,我捏住她鼻子,她自动抿住嘴。
我得意洋洋地望着她,她双脚乱蹬,白眼翻飞,终于张嘴深吸一口气。
谁说那个时候我不想吻她呢?
可是她爱的男人生的小孩在边上地毯上爬。
音响里放着她爱的人爱的曲子。
我从不在那里过夜,再晚,晚上九点必然回去。
我也从不让她为我做饭。
那具有某种可怕的象征意味。
我与妻会约她一起看电影。
我们一起看过一场《花样年华》。
在电影院里,妻坐中间,我与她坐两边。
看到一半,我去洗手间,出来的时候,她也正好走过来。
我到今天也不能确定她是否有意在我上洗手间的时候也上洗手间。
我只记得我们擦肩而过的瞬间,我在她耳边问。
好看吗?
她踹我一脚,飞快地跑向洗手间。
由于大家都上厕所,回来的时候,就妻抱着大爆米花桶,我和她各自探出手去拿。
有时候手就会碰到。
那天晚上,我和她吵了一架。
事情是这样的,在我们在爆米花桶里手碰到之后。
也就是电影散场之后,我们一起走出来。
她说她打车回去。
那时电影刚散场,打车的人很多。
妻说我们送你,她坚持不要。
我当然知道为什么。
那情形尴尬极了。
你再客气我不睬你了!妻说。
女儿飞快地看了我一眼。
我朝她微微点头。
她吸口气,笑,好啊,欢迎来玩。
于是我们去她家了。
那个我为她买的家。
打开门,我夸张地叫。
你家好棒。
我们坐在沙发上,她为我们端出煮好的咖啡。
我兀自在那里左顾右盼,赞不绝口。
赞了半天,所有歌功颂德的词全部用光了。
恋人十(2)
我就坐在那里傻笑。
女儿突然说了一句我差点摔下去的话。
要不要看我的相册?
妻大为兴奋。
好啊好啊。我要看。
于是她捧出相册。
那时,我几乎心跳停止。
她这边有我们许多合影。
妻打开相册,一张张照片翻过。
合影全部没有了。
全是她单人照,在游乐场里,在学校里,在一些商店前。
当中好多张万分熟悉。
因为是我拍的。
当时她随口讲解,这张是哪里拍的,那张是哪里拍的。
好像和我完全没关系。
我突然又夸张叫起来。
拍得真好!技术真好!
她抬起头,笑骂,神经病。
送走我们,回到家,妻洗澡,我打电话给她。
她没有接。
睡到半夜,我悄悄起来。
开车到她家,用钥匙打开门。
她正坐在地上哭。
我走过去,从背后搂住她。
她疯狂地踢我。
对不起,我说。
你以后不要再来这里了。安静下来后,她说。
什么?
你以后不要再来这里了,房子的钱我会慢慢还给你。
你怎么还?你拿什么还?!三秒钟后,我跳起来朝她吼。
你不用管。
你别闹了你别闹了你别闹了。
你很享受吗?她大叫,你为什么从来不顾别人的感受?
我若不顾你感受,我就不会过来了!我也冲着她喊。
你脑子真是猪一样!我不是说我!我是说她!
我呆呆望着她。
你说什么?
她!她!她!
如果我是她,我会死的!我会自杀的!她对我喊。
我理屈词穷。
虽然设想过千万次,但我没想到先造反的竟是她。
好。挣扎良久,我吐出这个字。
累得半死。
但你答应我,无论如何,你不许干那种事。
什么事呀?她突然又调皮起来,笑问我。
我抽了她一耳光。
打她后,我自己也呆住了,她也呆住了。
我从来没打过她。
我开玩笑的。她低下头轻道。
我抱住她,反复说,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
在印象中,那个晚上,我说了无数声对不起。
好像真的没有机会再说了。
她似乎也明白了,我已决定真的不再来,于是任我抱着。
一个小时后,我走了。
回到家,妻迷迷糊糊地问我去哪里了。
我说明天提案的资料忘在公司里。
妻嗯了一声,把脑袋蹭在我怀里又睡了。
这个理由差到极点。
我决定不再找女儿了,也就没力气编更好的理由了。
恋人十(3)
第二天下班回到家,桌子上有一张纸上写。
不要来找我。
我怔怔地站在当地。
真觉得在做梦。
噩梦总是连着一个噩梦,永远做不醒一样。
天渐渐黑了。
终于有人敲门,我冲过去开。
是女儿。
那时我失去理智,拽住她喊。
你跟她说了什么!
她只是怔怔望着我说。
孩子失踪了。
她从口袋里掏出张照片。
那是相册中的一张,是三年前拍的。
当时我们都没有注意到。
她的背后,有一面镜子。
镜子里那个人是我。
恋人十一(1)
照片里那个女孩站在一个商店橱窗前,拿着一个绒毛玩具举在头顶,对着镜头笑,她身后是服装店放在门口的试衣镜。
我把目光静静地移到她身上。
她也似想起来。
她现在身上穿着的正是当年的那天,在那家商店我给她买的衣服。
羞涩地低下头。
我微微叹气,搂过她。
她将额头抵着我肩膀,不说话。
我们同时感受着这不平静的平静。
终于败露了。
我心中明白,这大半年来的步步精心,步步惊心。
到此,竟有种大势已去的踏实感。
心中竟还偷偷松了口气。
我带她进屋,坐在桌前,双手半交叉握住,慢慢点着手指。
她知道我在想事情时,就是这副德性。
她不会伤害孩子。我抬头道。
这是我第一个结论。
她点点头,妻个性决不致做出那样的事,这点我们都明白。
她会不会伤害自己?我抬头望她。
她看着我。
突然静静地凝视我。
我呆呆看着她,突然明白过来,心猛地一抽。
我谁不好问,竟在问她。
猛然站起,穿上外套,拿起车钥匙。走到她面前。
我送你回家,然后我去找。
其实我们都明白,等我找到,女儿的家也不是她的家了。
她点点头,我松开她。
扳过她脑袋,看着她的眼睛。
对不起。
她明白这对不起。
在妻与女儿之间,我终会放弃她。
我开着车,她悄然坐在副驾驶座上。
送到那栋小屋,她打开车门,回头似乎想说什么,但终于什么都没说。
我咬紧牙关。
宝贝。我唤出声来,她回头。
我们紧紧拥抱在一起。
宝贝,在这里,我第一次讲出来,在以前,我是怎么叫她的。
她叫我爸爸,我叫她宝贝。
几年前的事了。
此后再也没叫过。
再叫一遍。
宝贝。
再叫一遍。
宝贝……
我心抽搐得像要绞出水来。叫多少遍,不还是要放手吗!
她笑了,放开我,打开车门走下车。
车灯照着她,长的影子,一个人走进门。
没有回头。
我一个人在车里默默坐了很久。
不知道是不舍离去,还是不知往下究竟往哪去。
我究竟往哪去找妻。
人生被自己弄得这样糟糕。
突然,我怔怔看着前方。
是妻。
她从黑暗处慢慢走进车灯光。
被我车灯打得睁不开眼,还是强撑着眼睛,注视着我。
那时间,我真不知是把灯关掉好,还是怎么。
恋人十一(2)
她像舞台上的演员,在灯光下用夺目的眼神震慑着我。
没有经过这种眼神的人,永远无法明白,当一个人毫无表情,就是这样似困惑,似探究,但如此执著地望着你时,虽然你在暗处,但你无所遁形。
她慢慢走过来,走到车门边。
我打开车门。
开车吧。她说。
我似傀儡般,发动车子,也不知要开向哪里。
妻一路沉默,我也一路沉默。
气氛竟然形成气压,我不自觉伸手,打开音响。
传来SOLVERGSLETTAHJEII的爵士女声。
手忙脚乱地关掉。
她看也没看我一眼,只是嘴角冷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