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些文字得来着实不易。
起兴,是拜读王外马甲的《战场上的蒲公英》,沉醉于抗日战场上的矢志抵御外侮的一个小小伞兵的传奇经历,个人命运在动荡历史中天地一沙鸥。当读到伞兵蔡志诚回想他第一次跳伞的瞬间,我也福至心灵。
我的父亲正是一名飞行员,而且是新中国早期的战斗机飞行教员,他在新疆戈壁的蓝天下翱翔了十一年。其间,经历了三年“自然灾害”、全军军事训练大比武、十年动乱、改革开放……八航校的建立和撤销,人民空军建设的许多正面侧面背面,他该有多少故事可以抖落给我!
也曾听父亲间或提起飞行员生活的点滴片断,而今,我希望他能集腋成裘。
几年前,于花甲寿年的那个春节,父亲被诊断为“帕金森氏病”,这真是致命的打击!之前数年渐进的行动迟缓,表情呆滞,都以为是性格内向,缺少锻炼,步入老年的常态,没想到得了这种思维和行为都极为受限的疾病,而且只能越来越重……我感到真难以接受。
我的父亲可是飞行员出身!曾经是雄鹰。
为延缓父亲思维迟障,更加上王外马甲和蔡志诚伞兵的启迪,我力劝父亲写出这篇飞行生涯的札记。近五十年前心中的云浪渐渐又翻滚起来。于是,父亲用颤抖僵硬的手,一字一句回忆着。再由母亲帮我一行行辨认父亲的笔迹,订正许多细节,最后,我一段段敲进电脑。
为了使阅读更加顺畅,我把文字中那些啰嗦繁冗的地方稍微删减规范了一下,保持父亲原汁原味的第一人称的叙述。
题目我也拟了好多,什么《铁翼九霄》、《八航校的缅想》、《翔》……还是父亲一锤定音,就叫《我爱祖国的蓝天》。
引子
“我爱祖国的蓝天,晴空万里阳光灿烂,白云为我铺大道,东风送我奔向前。金色的朝霞在我身边飞舞,脚下是一片锦绣河山……”
每当听到这熟悉优美的歌曲,我的心都为之一动。这首歌那么淋漓尽致地抒发了我的心声,唤起我生命中最刻骨铭心的一段情怀。我曾用自己一生中最美好的二十年来亲践它,使之成为心中永恒的青春旋律。
我俯瞰祖国美丽蓝天的日日夜夜……
一、选飞入伍
那还是上个世纪六十年代初,我国面临新中国成立以来最严峻的内外交困。国际上,帝国主义阵营对我们严酷政治打压,经济封锁,苏联老大哥又一夜之间翻脸,反目,掣肘。一时间,刚刚起步的社会主义建设难以为继,正建或待建的大型项目资料被拿走,设备撤离,专家调回。国内,大跃进的虚浮后果日显,自然灾害肆虐,物资极度匮乏,使得国家日渐贫困,国民生存艰难。
1960年的夏天,我从太原育英学校转学到大连第一中学,读初中二年级,对国际国内形势只是一知半解,最深刻的记忆就是挨饿。
由于粮食奇缺,每天配给的五六两粮,根本不够一顿吃的,又没菜没油,我个十四岁的大男孩饿得脸都绿了。本来我是个规规矩矩守纪律的好学生,居然在课堂上坐不住,和弟弟跑出来,趴在小饭馆窗外往里看,只为了看别人吃东西。
饿的实在受不了,我给母亲写信,希望给我邮一些粮票。我眼巴巴地等,母亲回信狠狠教育了我一番:国家困难,全国人民都在挨饿,毛主席半年没吃肉了,别资产阶级思想太重!
话虽这么说,可怜天下父母心。三个月后,我转学到沈阳市八一学校,弟弟则转到旅顺市的一中(那时我家住在旅顺,可以稍微关照一下)。八一学校有点儿部队的供应,部队自力更生开荒种地收得的粮、菜,官兵们舍不得吃,都拿到学校来养了部队的孩子。条件自然好了一些,不至于再饥肠辘辘听不进课了。
熬到1961年下半年,我升上初三,该准备考高中了。
深秋的一天自习课上,班主任老师说:“告诉大家一个消息,空军今年在应届初中毕业生中招收飞行员,除了戴眼镜的,所有男生都到沈阳医学院附属医院去参加体检。”
大家很兴奋。好几个活泼好动的已经按捺不住,模仿起飞机起飞的样子,嘴里像发动机一样“呜呜突突”个不停。我居然还并不是特别兴奋,我想天之骄子哪那么容易就选上!我就带着从众的心理,跟同学们一起报名,接受体检选拔。
全年级60多个男生被拉到医院。一看,乌泱泱已有好几百名其他学校的男生等在那里。进了门诊楼,满走廊都是十几岁的半大小子,嘻嘻哈哈,推推搡搡,交头接耳,谁能选上谁选不上什么的,全然没想到这儿是医院,也压根没顾及头顶上还挂着“肃静”的牌子,都希望在体检中一决高下,顺利胜出。
大家的情绪感染了我,我的好胜心逐渐被激起。中选了,当然是件很荣耀的事。
在地方中学选飞体检的过程很复杂,时间也很长,当时是按照苏联选飞标准和程序进行的。我们在沈阳市经过医学院附属医院、市医院、省医院,招飞体检和空军医院五级初检和复检,光眼科就进行了七八个项目的检查,仅散瞳查眼底这一项就搞了半个月。散瞳很难受,让我们见不得光,我们就每天戴着墨镜穿行于沈阳市区,那时候戴墨镜很稀罕的,别人都以为我们是盲人学校的学生。
体检历经两个月时间。单是起始的初检,测身高体重,查视力,量血压,及五官科检查,就淘汰了近一半人。近视眼、鼻炎、中耳炎、龋齿、腋臭、罗圈腿、扁平足,身上任何地方有一点儿小伤疤都算不合格。十几岁的男孩子正是打闹,淘气,活泼好动的年龄,怎么可能没有一点儿外伤?真是太严格了。
检查外科时,我们在诊室外走廊等候。听检查完的同学出来说,进去要脱衣服,全脱光。全脱光?一丝不挂?我心里咯噔了一下。又想,没什么,又不是没进过澡堂子。轮到我时,才知道每次只允许一个人进去。进屋一看,我一下子傻了。屋子里站了二三十个医生,全穿着白大褂,居然有不少医学院的女学生!试想想,一个赤身裸体的青少年,只身在屋子里走来走去,做体操动作,接受那么多衣装严谨的男女医生的审视和检测,甚至现场教学,该是多么无地自容。我几次下意识的含胸,都被主检医生纠正了,要求我挺胸扬头,正视前方,走直线。这哪是体检,分明是心理考验!
体检淘汰率最高的项目之一,是坐转椅检测前庭功能。我坐上转椅,心情稍微有点紧张。根据医生的指令系好安全带,双眼紧闭,脑袋偏向一侧。医生推动转椅,左转20圈,右转20圈,停住。令我睁眼,头向后靠,看脖子是否能准确地靠在转椅背侧的立柱上。解开安全带,起立,站直,我站起来不由向前趔趄了一下,站定了。合格!听说不少同学转圈后站不起来,或是站起来后摔倒、呕吐者不在少数。至少又有一半人是在这个环节中遭淘汰的。我们班30多个男生,有20人在这项检查中出局。
全沈阳市报考的生员有十几万人,最后体检合格的只有50余名。八一学校只有我和王晓红两人通过。王晓红身高体强,入选似在情理之中。我当时比较单薄瘦弱,在同学中绝不出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