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到这里,我心中安定了一些。
看到我之后,司机们都纷纷站了起来,并且有意无意间,各自的脚步都在往两个被打的人所处的位置上靠拢,聚在了一起。每个人的脸上表情各异,却都不约而同地带着警惕防备之色,就那样眼睁睁看着我们四个,没有一个人说话。
除了那几个察觉到气氛有些异样,却又不知为何而东张西望的外地佬之外,眼前这些司机我基本都认识。就算叫不出名字,至少也有个面熟。他们大部分都是本地人,有一起长大的同辈,也有年长一些的叔兄,平时我来林场办事,彼此间偶尔见面了,这些人少不得也会笑嘻嘻地跑过来给我上根烟,和我不咸不淡扯两句。
那个时候,他们待我就如同自家祖人,唯恐不周到。
但是,现在,反我的也是这些人,这些曾经貌似亲热,点头哈腰的人。
我掩盖着自己的想法和心底那一丝冷笑,脸上浮现出一丝亲和的笑容,走向了人群。
“李哥,不好意思啊,牯牛这个伢儿就是这么个脾气,没有把你打伤哪里吧?真的对不住,街里街坊的,闹这么一出。李哥,你也莫气,我给你赔个不是,你该去医院就去医院,该是好多钱就好多钱?先起来,起来讲,坐在地上不像样子沙,先抽根烟,李哥,来。”
我径直走到那两个坐在地上,被牯牛打伤的司机面前,一脸笑意弯下腰去扯起了那位相熟的本地司机。显然,我的行为让这位李姓司机大感意外,一时还没想通我到底是什么意思,只得不知所措地接过我的烟,在我的搀扶之下站了起来。
掏出打火机,双手捧着凑到李姓司机的嘴边,替他把烟点燃,再拍了拍他的肩膀之后,看都没有看另外那个同样被打,依旧坐在地上的外地司机一眼,我转过身去,看向了周边的人群。
“张伯,老幺,王吉普……”
我一边发着烟,一边几乎是一个一个的和他们打着招呼,实在是叫不上名字的人,也要真诚对望,点头示意。
看到我的样子,那些司机碍不过,在接过香烟的同时,也纷纷给予了我善意的回应,每个人脸上的表情虽然依旧复杂而抗拒,却已经明显少了些僵硬与抗拒。
等所有人的手上都接到了我所发的烟之后,我这才说道:
“都是一条街上的老人,天天抬头不见低头见,张伯,你和我叔叔以前经常一路下象棋,还是看着我长大的,还记得唦。我义色虽然是个打流的不错吧,但平时个人觉得也还不算是个蛮讨人嫌的角色。如果是因为今天跟我玩的伢儿,不懂事打人哒,这个赔礼道歉,我无论如何不得少,该怎么办就怎么办。如果万一是我本人不懂事,哪里做的不好,得罪各位叔伯弟兄哒,各位现在就在这里找我讲,怎么讲怎么作数唦!这今天真的是,一直以来,朋友关系都处的蛮好,一大早晨突然搞成这个样子,没得意思啦?老幺,你讲类。”
一听我的话,见我不是过来办人,而是过来讲道理的。司机们憋了半天的劲再也克制不住,七言八嘴说了起来:
“杰伢儿,不是你的问题……“
“老三,我和你没得什么,不管怎么样,我们都是朋友。今天这个事呢,是……”
“三哥,弟兄一场,我今天也给你说句心里话……”
“姚老板,没得什么七里八里,对事不对人啊,而今再讲这些空话都没得用……”
我站在人群中间,安静而努力地倾听着每个人的发言。我发现,虽然大家都在说:有人很委婉,有人带着点愧疚,有人心怀叵测,还有人相当激昂。但是不管语气怎么样,几乎所有人说的差不多都是空话,没有人直愣愣地提出关键问题——管理费。
于是,我马上意识到了一件事情。
他们怕我!!!
就在这一个念头闪过之后,我一直忐忑不安的心放了下来,我已经可以肯定,今天的这个局面,绝对能够解决。
谈判
“好好好,我没有得罪大家就好,我还生怕是我平时不懂味,得罪人哒自己都还不得信,哈哈哈。那大家看这么的好不好?都是自己屋里的内部人,我也就不和你们扯卵谈哒。我之前已经听游厂长说了下。今天搞到这一步呢是因为两个事情。打人的事,我刚刚也表态哒,该负的责一定负!就不再多讲哒。还有一个,听说是因为我义色!!收了你们的管理费,是吧??!!!!”
其实,最后那句话我说的有点罗嗦,但我是刻意有点罗嗦。我就是要刻意突出义色两个字,再刻意反问,这是我设的一个表述陷阱。
这样一来,听的人就会觉得,问题在于是不是反对我收管理费,而不是应不应该收管理费。
我没有学过心理学,也不懂什么传播技巧。
但这几年的打流生涯,让我在社会大学里面无师自通学会了太多东西。我完全知道这样的技巧会带来什么样的效果。
果然,七嘴八舌的场面突然安静了下来,我面前的每一张脸孔上都出现了一种左右为难的表情,有几个人的嘴巴张了一张,却还是闭了起来。
没想到的是,后面突然传来了一个人的说话声:
“对,就是管理费,凭什么要交管理费啊?不交还打人,把人打成这个样子,没得王法了吗。”
说得是普通话,是那帮外地人!
话刚落音,那些片刻之前还左右为难的面孔又瞬间改变了,变得愤怒且激烈。
在这一瞬间,在司机们还没有爆发出来之前,我本能地察觉到了危险,扭过头去看着那几位外地人,抢先司机们一步,开了口:
“他们人多,你们人少,加起来也没交好多钱,等下再谈。”
如果我完全不理外地佬,或者直接说等下再谈的话,外地佬会察觉到自己被孤立了,而且本地司机也会发现我在分化他们。
但是,我加上了人少钱少这个理由,这样一来,虽然外地人还可能会察觉不对,但本地人司机的心就安了。他们会感到我真的是为了处理事情而来,只是有个从多到少的步骤,隐隐约约又带点亲疏之别,这显然更符合他们自己的利益,当然也就不会反对。
我又一次走对了棋。
差一点被外地佬那句话所引起的危机,再一次化于无形。不待人们反应过来,我立马回过身,看着一帮本地司机继续说道:
“都是走南闯北,见过大世面的人,这个管理费是不是真的就很高,大家心里也有数。以前,这个双溪林场,九镇的,溪镇的,跃马的,虹桥的,有时候还有县里市里,隔壁市县的,四面八方到处都有司机来拖货。那个时候,张伯,你们在这里一个月搞得几趟啊?有些时候还不是为了吃口饭,经常天远地远也要跑。而今怎么样?而今就算我义色不敢说是九镇清一色,各位摸着良心讲,我们九镇司机的生意是不是比哪个地方的都要多,你们每个月的钱比以前是不是赚得多些,赚得舒服些?如果说,我姚义杰真的是不讲情面,昧你们的良心,挖苦你们,那也算哒。各位,未必真的是这样啊?”
我说的是事实。
我虽然收了管理费,但是也垄断了所有的机会,而从我的垄断里面,得利最大的就是九镇本地司机,只要他们听话懂味,不特别调皮,同样的业务同样的条件,一个外地人一个九镇人,我都会毫不犹豫地分配给九镇人。
时间一长,长期合作的外地司机也就越来越少,除了长途之外,中短途的业务几乎已经是清一色的被九镇人所包揽。
我并没有亏待他们。
所以,我的话出口之后,短时间之内,人们再次陷入了沉默。
两三秒之后,那个四五十岁左右被我称为张伯的司机率先了开了口,嘟嘟哝哝地说:
“杰伢儿,我们也没得别的意思,张伯也晓得你这个伢儿还是认亲,只是一碗水要端平沙,我们都交,也是一样拖货跑车,别个一分钱不交,也是……”
张伯的话还没有说话,就被其他几个激动起来的司机打断了,唧唧咋咋的吵闹又一次响了起来:
“就是就是,三哥,苟大刚他就没……”
“老三,别个还是溪镇人,我们九镇个人屋里的人,你这么搞不对唦……”
“姚老板,做事没这么做的,帮外不帮里……”
我笑了起来。
真心的笑了起来。
苟大刚一定想不到,他挑精拨祸,煽动起来的这帮人,最终却也是出卖他的人。
钱就像是卫生纸,用它把人擦过之后,就能发现,人心到底有多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