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五坐在那里,小心翼翼地把鱼钩从鱼嘴上取了出来。脸上没有了片刻之前,我离去时的那种癫狂又带着淡淡悲伤的表情。
整个人再次回到了古井不波,高深莫测的状态。
我抽出一支烟,在他的示意下替他点燃后,再递了过去。
“义杰,你猜,我为什么要杀他?”
唐五正在低头把鱼放进鱼篓,没有伸手接烟,除了一头黑发之外,看不到任何的表情。
“……”
我不关心,一点都不关心唐五为什么杀那个人,就算他现在当着我的面再杀一次也没所谓。
我关心的是,唐五你为什么一定要杀我?我想到了两点理由,但是不敢肯定。所以,在略微考虑了一两秒之后,我选择了沉默:
“啪嗒”
掉落在篓子里面的鱼,猛地跳动了一下。唐五直起身子,接过烟大吸一口,两股青烟从鼻孔里喷涌而出,弥漫在我俩间的半空之中。
唐五的话在烟雾中响起:
“因为我怕!”
“我不杀他,他就要杀我!我怕死。”
这句话有些矛盾,但是我没有去问。
因为我明白。
虽然他们是兄弟。
但在这条路上,曾为生死兄弟,一朝却生死相拼的事情并不稀奇。今日的我和唐五,又何尝不是一样。
这,本来就不是一条给人走的路。
又怎么会容得下正常人的正常感情。
“众生熙熙皆为利往,众生攘攘皆为利来”、“人为财死,鸟为食亡”。
江湖之事,莫过如此。
个中事由,又何必再去多问。
唐五眼中突然射出了两道凌厉无比的寒光,穿过开始消褪的烟雾,直直罩在了我的脸上:
“而今,我又开始怕了!”
唐五怕了!
阴鹜深沉,毒辣老到,不可一世的九镇头号大哥唐五害怕了!
无论说给谁听,只怕都没有人会相信。
但是,唐五眼中的寒芒却清清楚楚的提醒着我,他说的绝对不是假话。
与此同时,脑海里面像是有着一道灵光闪过,我突然之间隐隐摸约约地摸到了一点唐五想要杀我的真正理由。
人性的确非常可怕,也非常丑陋。这个世界上,大多数时候并不是因为愤怒和仇恨杀人,而是仅仅只是因为害怕。
现在,唐五,怕了。
“胡少立、侯敢,他们确实有狠处,比我想的还要狠。但我不怕!我唐春雷不是纸老虎,有今天不是一张嘴巴哄来的。九镇还是老子的九镇,市区也还是李杰的市区,还不到最后,就谈不上什么输赢。但我还是天天晚上怕的睡不着觉,你晓得我怕哪样吗?呵呵,我怕我身边所谓的兄弟朋友阳奉阴违,两面三刀,隔山观虎。等我们几个又老又蠢的蠢货拼得半死不活的时候,在我背后头一刀把我捅死!”
“哈哈哈,义色,听别个讲,你而今和海燕胡少立绑在一起的,生意做的不错啊?”
放在膝盖上得双手情不自禁地一抖,手指尖香烟上几缕火苗合着烟灰一起飘落下去,掉在了我的鞋面。不过,面前的茶几挡住了一切,唐五,他并没有看见我的慌乱。
我看着唐五,一言不发地看着他。时间一秒一秒的过去,他眼中的寒芒越来越亮,越来越利,就像是两把钢刀刮在我的脸上。
当我几乎再也抵挡不住的时候,我听见唐五以一种极为缓慢的语调,用一种极为独特的韵律,几乎是一个字一个字的说出了一句话:
“姚义杰,我捅你娘的臭逼,你个小杂种,你洗马栏!!!!”
唐五好像很少说脏话,在我印象中,这应该是他唯一一次说脏话。
几乎在刹那之间,冷汗就浸透了我贴身的衣裳。
自古以来,江湖中人都是见不得光的下三滥,有些事情不能让外人知道。所以,天长日久下,江湖前辈们就创出了一种只有江湖人才能听懂的非常独特的说话方法,叫做“南春北典”,也叫“春典”,也就是普通人口中的黑话、切口。
新中国建国初期的高压政策之下,江湖中人销声匿迹几十年,大部分的春典也就随之消失了。但是却依旧有一些流传了下来。
比如郭德纲先生口中经常说的“包袱”;比如冯小刚《非诚勿扰》里面的“苍孙”;比如陈浩南的“双花红棍”;比如道上人见面时的“猴头马面”等等等等。
这些都属于春典
洗马栏也是其中之一。
现如今,上面那几个流传下来的例子,在道上混的有人知道,也有人不知道。但是,洗马栏,只要你真正跑社会打流了,你就肯定知道,必须知道,不知道不行。
因为,它实在是太过重要。
确切来说,洗马栏不是一个单独的词,它通常会与另外两个词语组合在一起出现,组合之后的顺序是:
戳内胎、穿红鞋、洗马栏。
这对应的是三样事。
三样江湖人绝对不能去做的事:
勾引兄弟老婆、出卖同门、吃里扒外。
这就是传说中犯了其中之一,要被三刀六洞,不死不休的江湖三大忌。
我不敢移开与唐五对视的目光低头去看,只能凭着手掌的触觉来扔掉夹在指尖的烟头,可不知道是因为夹得太久又太用力而导致烟纸黏在了手指上的缘故,还是我的手本来就已经变得无力。甩了几下,数点火星却直接甩到了手背……
我顾不上痛,我再也克制不住心底的恐惧,我只想挤出一丝笑意,但已经完全僵硬的肌肉在本能的强行趋势之下却怎么也笑不出来,在我的脸上发出了一阵又一阵越发增添尴尬与慌乱的抖动。
我终于明白唐五为什么要杀我了。
因为,在这条路上,往往给出致命一刀的不是敌人,而是朋友。
攘外必先安内!
这是每一个大哥都记在心里的千古至理,无论黑道还是白道,唐五也不例外。
我先前猜到两点:熊市长,卖飘飘。
但是我还是错了,至少我没有全对。
唐五要杀我并不是为熊市长报仇,也不是担心我投靠胡少强。
而是怕我这个人!
犀牛口获救之后被迫暴露的与海燕之间的关系;莫名奇妙间将军大礼上门的友情;与唐五刻意疏远后广收门徒大做生意的行径;结交费强富;单独办洪武;缺牙齿的崛起;和胡家兄弟的暧昧不清……
一切的一切,不管我有意或是无意,我的所作所为,在唐五看来,都已经让我拥有了给他最后一刀的资格。
所以,在如此险峻的局势之下,我也就成为了他眼里那个在大举反击之前,不得不除之而后安的“内”。
弹指间,数不清的头绪在脑海里面一一闪过,看似乱麻,却又各有条理。
烟头终于离开了我的指间。
在唐五视线不及的桌面下,我的双手握紧,指间与掌心接触处,又湿又滑,如同两片开始腐败带着黏液的猪肉,阴冷而油腻。于是,我将右手摊平,在裤子上轻微而又反复地摩擦着。
同时,我看着唐五,说:
“五哥……,有些事……,不是你想的那样?”
唐五的眼中,寒光依旧,可也难免露出了两分聆听的神态。
但是,说完这句话之后,我却闭上了嘴巴。
我当然还有话要说,自救也好,尽力也罢,我都有很多很多的话要继续去说。
但,不是现在。
现在还不是最好的时机。
空气仿佛越来越淡薄,我像是一条被抛入鱼篓中的鲤鱼,努力的想要从这窒息的气氛中需找到最后一线生机。
我甚至都不敢将自己的眼皮闭上那么一下。
唐五脸上的倾听等待之色渐渐消失不见,就连眼中的寒芒也越来越淡。
终于,他闭上了自己的双眼,不再与我对视。
在眼皮合上的那一瞬间,他用已经恢复平常,却显得疲惫不堪的声音说道:
“义杰,我对得你起了。你走好!莫怪我!”
说完,唐五双眼睁开,一直与桌面平行的胸部在我眼前突然升高。
几分之一秒的时间内,我飞快意识到,他要站起来了。
下一个刹那,现实世界离我而去。
整个天地间,只剩下自己胸腔内如同雷鸣般震耳欲聋的心跳声。
在肾上腺素狂乱分泌所造成的剧烈眩晕之中,我将已经被裤子摩擦得温暖而干燥的右手伸进了口袋,当竹片坚硬触感从掌心传来的同时,我终于大声说出了第二句话:
“五哥,不管你信不信,其实,我和你不同!”
唐五正在上升的胸膛停在了我的视线。
余光尽头,几米开外,陈锋等人纷纷站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