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五半站起身端起了茶壶。
“五哥,我来我来。”
再也来不及多想秦三奇怪眼神背后的含义,我上身前俯,伸出双手捧住茶壶,想要从唐五手里接过来,用力之下,茶壶却纹丝不动。
“义杰,你坐!跟我这两年,我也喝了不少你倒的茶,今天,你是客,我伺候你一次应该的。你安心坐,莫抢,别搞洒了。”
唐五的语气坚决如铁,不容置疑。
我只得坐了下去,双手诚惶诚恐把自己面前的陶瓷大土碗捧向了壶嘴。
唐五的双手稳定有力,杏黄色的茶水均匀流入了碗中,波澜不起。
“义杰,东山峰的毛尖,喝过没有?”
“没有呢,五哥,我平时不怎么喝茶,也不懂。”
“喝茶好,喝茶的人命长。”
说到这里唐五话锋微微一顿。听者有意的我却心惊肉跳,再也忍不住瞟了他一眼,却发现他依旧盯着茶壶,专注而冷静,好像完全是无心之言,连看都没看我一下,接着说:
“广东那边而今流行喝什么功夫茶,我们乡里的,你也不是外人,就没必要学这些哒,大杯大碗,利落爽快。”
“是的,五哥,还是这大碗茶喝起来像我们湖南人搞得,呵呵。”
“嗯,土是土点。不过,这个东山峰毛尖茶是好东西,大山顶上长的,泡在碗里,茶叶根根都是朝上竖着的,你看,是不是?”
唐五边说给自己碗里倒了起来,我本来就一直端着茶碗没放下,听他这么一说,赶紧朝里面一看。
果然,几片随着茶水一起倒进碗里的茶叶像是一根根银针般悬空竖立在水中,煞是好看。
“真的啊,五哥,这个我头一回看到,蛮神奇的啊。”
“嗯,来,义杰,我敬你一杯,很久没有和你喝酒哒,今天以茶代酒,表下心意。你试试看,看好不好喝?”
在唐五的茶碗越过桌面之前,我抢先迎了过去,用碗口在唐五的碗底轻轻一碰:
“五哥,当不起当不起,我敬你我敬你,祝五哥渔场生意兴隆。”
小喝一口,茶香满嘴,就连我这个不会喝茶的都知道肯定是佳品。
“五哥,这个茶确实要得。市面上没得卖的吧?”
“嗯,少。这是惠英屋里亲戚送的。”
惠英姓黄,我们叫她黄姐,是唐五的女朋友,二十六七岁的样子,不算漂亮,在九镇开了一家小服装店。她跟了唐五很多年了。但不知道为什么,两个人一直没结婚,平时也不见有太多来往,感觉像亲人多过像恋人。
“哦,黄姐我也好长时间没有看到她了,都还好吧?”
“还好,搭帮你。来,莫客气,自己喝,这不是酒,还要劝。冷了就没得味哒。”
唐五喝了一口之后,将茶碗放在了桌上,径自拿起一颗油炸蚕豆扔进嘴里,转头看向了钓竿,不再说话。
时间一分一秒的过着,我受不了这种貌似对方不存在般相对无言的气氛,但是又不知道唐五是否真的在安心钓鱼不愿被人打扰,也不敢开口找他说话。只得边喝茶边呆呆看着水面浮标,像是一个傻子坐在那里,百无聊奈,却又一无所想。
突然,浮标猛烈跳动了一下,我手忙脚乱拿杆收线的那一刻,发现不知何时,旁边离我们不远的地方多了一伙人。
池塘就像是一个不规则的“口”字型,我和唐五坐在口字最底下那一横的中间位置,通往外界的竹林的小道位于口字左侧那一竖和底下一横交界的地方,那伙人就坐在左侧一竖的底部。
这里本来就是一个营业场所,供人钓鱼吃饭,有人过来消遣并不稀奇。我第一眼望过去的时候,也只是本能反应而已。
只不过,在我看过去的同时,那伙人也可能被我收杆的动作吸引,也对我看了过来。最初那一秒的毫无意识过后,我发现,其中有一个人我看起来隐约好像有些面熟,却又不太确定。但是当我的目光开始停留与那人对视之后,那个人却神态自若低下头去,钓起了鱼来。
“啪啦”
一声水响,我将目光收回。
一条尺许来长的翘鱼在水面上扭曲抖动,垂死挣扎,激起了层层浪花。
“哈哈,五哥,钓到了!”
在第一次钓到鱼的喜悦当中,我忘记一切,大笑了起来。
再也不想回到先前那种相对无言的气氛。把鱼放到竹篓,我擦了擦手边的水渍,给唐五满上一杯茶之后,无话找话的问道:
“五哥,你和黄姐什么时候结婚啊?定下来没有?一定要通知我!”
“嗯,还没有,条件还不成熟。”
“啊,五哥,你的条件都还不成熟啊?那我今后还结什么婚哦?”
我说这句话的时候,唐五的右手掌一直放在碗边桌面上,指头有一下没一下地弹着碗壁,斜盯着侧面池塘,目光似近还远,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当我的话一说完,指头敲击出来的脆响也随之停止了,几秒之后,唐五端起茶杯送到嘴边,先吹了几吹,却在喝之前突然停了下来,端在半空的茶碗挡住了他的双眼和几乎大半张脸,从碗里传出了他的说话声:
“义杰,你觉得我这个人怎么样?”
心头一震,我知道,某些事情将要开始了。
这不是唐五一贯的风格。
唐五绝对不是一个会去在乎别人怎么看自己的人。
我完全揣摩不出他问出这句话的真正含义。不过,我也明白,反常即妖,面对此时此刻的唐五,最好不要用那些应酬客套的场面对话。于是,我选择了一个自认为最为合适的回答:
“五哥,怎么说这个了?我不管哪个说你不好,反正你对我没的说了。我从来没有在人前人后,说过你半个不字。”
说出这句话之后,我心里安定了一些。因为这是真话。
唐五确实没有对不起我,我也的确没有在任何时候说过他的坏话。
说真话,总是会比谎言更能让人心安。
放下茶碗之后,唐五却好像完全没有听到我的说话,出乎意料的没有马上开口。他就那样坐在我的对面,一条腿搁在另一条腿的膝盖上,悬空的脚尖随着某种节奏轻微抖动不停。
等了很长时间之后,装着去拿茶壶给自己添茶的当口,我轻轻瞟了他一眼。我看见唐五的眼睛里闪烁着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光芒,竟然给那张冷酷生硬如同面具的脸上带来了些许柔和。
我想,那一刻的他应该是陷入了某种遥远的回忆。
我还是比不上唐五,就连倒茶都比不上。
小心翼翼地捧起茶碗,生怕平了碗口的茶水会泼出来的时候,我听到了唐五的声音:
“义杰,我给你讲个故事。”
滚烫的茶水随着我轻微的一顿倾出了一些在手背上,我忍受着火热的刺痛,装着若无其事的样子小喝一口后放下了茶碗。
我不想唐五看出我的慌张,因为,只有心虚的人才会慌张,虽然他也许早就已经看出来了。可至少,我也应该尽量试着却弥补。
我笑着准备去接句什么,却发现唐五根本就没有看我,自顾自地说了下去:
“我才刚出来跑社会的时候,是在县城和溪镇那边混,那个时候,我和你现在差不多大,也还不认识秦三,什么都没有的一个小麻皮,被打断腿都没得人扶。有一回我到城关镇一户人家屋里偷牛的时候,遇到一个人,他居然从也是九镇乡里出来的。那天开始,我才有了一个真正的朋友。我们一起玩了三年,三年,呵呵,不长也不短,不见得会天天想起,想要忘记也蛮难。”
我有些奇怪。
在我还远远没有出道的时候,唐五就已经相当有名了,九镇的后生聊天多多少少都会提起他的一些事迹,他当初在县里打流有了名气之后才回九镇,也是听说过的。
但是我从来没有听说过他还有一个朋友,每一个传说中都是说他如何的独闯天涯。
“你是不是奇怪,为什么从来没有听过这个人,也没有见这个人来找过我?”
“啊,五哥,还真没有听过这回事啊,你还有这么一个铁聚啊。”
当我说到这里之后,唐五看向了我。
从今天相见开始,第一次认认真真地看向了我,眼神不再飘渺虚无,变得极为锐利,就像是两根锥子,一直扎到了我心底最深处绝对不愿让他人看见的地方。
我不知道我这句话说得出了什么问题。
但此时此刻,唐五的表情却告诉我,的确是出了问题,很大很大的问题。
可我却已经完全没有时间再去多想。
在这样的对视之下,我的大脑变成了空白,就连我的目光也是左躲右闪,不知应该望向何处。
我不敢与他对视,却又更加不敢不与他对视。
我只能在不敢与更加不敢之间游离徘徊,像是一个被剥光衣服坐在审判席上惊慌失措的妓女,羞耻恐惧的等着绞刑来临。
那一天,我深刻地体会了什么才是真正的度日如年,而且,永生难忘。
一秒,一秒,又是一秒……
终于,唐五笑了起来,相见之后,第一次笑了起来。
也许是保持同一个姿势太久而有些酸麻,他边笑边腰部朝后微仰,把翘起的那条腿放了下去,整个表情与动作都显得相当轻松舒展。
这顿时让我的压力减轻了很多。
至少,我也能够傻乎乎地赶紧随着一起笑了。
人在过度紧张的时候,注意力是无法集中的,大脑也是无法思考的。
所以,在我刚笑的那一秒钟,我停止了工作的注意力和大脑还没有发现任何不对;一秒过后,我发现了不对,我脸上的皮肤也开始有些僵硬,却还是没反应过来。
几乎同一时间,唐五的声音在我耳边再次响起:
“因为我杀了他!在流沙水库边上,我一刀就捅死了他。”
我终于知道了两秒之前,自己笑容僵硬的理由。
因为,我的大脑已经分析出了对面唐五脸上笑容所蕴藏的含义。
一直以来,唐五都笑的忠厚老实,如同一个本分的农民,就连打架的时候也一样。
但那一刻,我看到的却是一种极为陌生恐怖的样子。
残酷,扭曲,诡异,居然还有一些淡淡的讽刺和嘲弄之色。
随即,我又反应过来:
刚刚,唐五,告诉我,他,杀过人。
我的笑容,彻底消失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