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人说,死之前,会想起一生中爱过的那些人;也有人说,死之前,会想起一生中做过的那些事。
我真的很羡慕他们,羡慕他们面对死亡之时依旧能够保持住的那份回忆与思索,这无疑让他们的死亡平添了一些弱智如肥皂剧般的浪漫。
可是,面对着即将降临的死亡,当我也努力的按照这个既定套路去尝试着想要回忆些什么,感怀些什么的时候,我却发现自己根本就做不到。
我只是浑浑噩噩地坐在那里。
更加奇怪的是,当坐了我自己都不知道多长的时间之后,我脑海中无缘无故地就出现了一句话。
一句我不久之前才在漫画书上看到的话:
“花开,然后花谢;星星闪烁,也总有消失之日;不管是这个地球、太阳、银河系,还是这个浩瀚的宇宙都会有死的一天。人类的一生,与这些相比的话——不过是一眨眼那么短暂而已。在那样短暂的时光中,人们诞生、欢笑、流泪、战斗、受伤、欢喜、悲伤……憎恨某人,爱上某人,这些都是刹那的邂逅。然后任何人都会进入名为死的永眠之中……”
在圣斗士里面,我最喜欢的是沙加。
沙加说这句话的时候,扑面而来的是看透一切之后所以能淡然面对的豪气。
可是当这句话出现在我的脑海中的那一瞬间,我没有感到分毫的宽慰与淡然。相反,我体会到了一种彻骨透心的悲伤。
巨大的悲伤让我摆脱了麻木混沌的状态,我不可自主地哭泣着抬头看向了前方。
不知何时,江兵兵、陈继忠他们都已经远远走开,站在了离河边十来米的岩石上方。
只有悟空,他独自一人坐在我的面前。
当我看到他的那刻,他的目光还依旧停留在身旁漆黑的江面上,眼神深远悠长。
显然,此刻,我突如其来的哭泣声打破了我们彼此之间不知道持续了多少分钟的沉寂与默契。
他的目光从江面上收回来,落在了我的脸上。
那个瞬间里面,我发现他的眼神当中居然带着一股浓烈到可以让我一眼看出的苍凉与悲哀。
这种实在是太过奇怪诡异的眼神,让我的哭泣停在了喉头。
我们这样简单的对望着,不像是生死相见的仇敌,而像是两个彼此依靠,也只有彼此才能够了解的老友。
在这样无声却蕴含了极为丰富感情色彩的交流中,我看到悟空的双膝一动,站起身子,走向了我。
“抽烟吗?”
耳边传来了悟空低声的问话,语气前所未见的温柔。
这个声音破坏了那几秒钟对视所给我带来的平静幻觉,让我重新回到了残酷的生活当中。
我又一次听到了自己的哭泣。
也不待我回答,他无声无息地紧靠着我的大腿坐了下来,彼此间的距离近到我几乎可以感觉他的呼吸喷在我脸上的温热。
我警惕地看着他,他却没有看我。
一阵悉悉索索的声响过后,他从口袋里面掏出了一盒香烟,拿出两根,并排叼在嘴上点燃,深吸一口之后,抽下其中一支,放在了我的嘴边。
我紧紧闭上了自己的嘴。
“抽吧,抽吧。哎~~~~~”
悟空手一动,香烟的过滤嘴轻轻碰了碰我的嘴唇,同时低柔地向我招呼了两声,话到最后,居然变成了一声极为复杂的轻微叹息。
不知道为何,也许是这一声百转千回中满是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却绝对不包含丝毫仇恨的叹息打动了我,也许是现在的我确实需要一根香烟的轻微麻丨醉丨。
我居然不由自主地张开嘴,含住了那一根香烟。
两股白气同时从我们的嘴里喷出,迷糊了彼此的容颜,瞬间,却又被呼啸的江风吹散。
“你是叫……义色?对吧?义色!嗯,义色。”
我点了点头,眼角无故一热,眼前的一切又开始变得模糊。
悟空看着我,嘴巴张了一张,闭上;片刻后,又张了一张,还是闭上;再片刻,第三次张了一张,这次张开的时间比前两次都要长,长得足够让悲伤的我心中升起了一丝不合时宜的好奇与希望。
终归,他的嘴巴却还是紧紧闭了起来。只是,在嘴唇闭上的同候,悟空突然抬起手掌,放在了我蜷起的膝盖上,轻轻的,柔柔的,拍了两怕。
顿时一种莫秒奇妙的感觉狂涌而出,就像是一个颠沛流离,受尽冤屈的孩子在一个陌生的城市遇见了自己信任的大人。
眼眶中的泪水再也忍耐不住,顺着脸颊直流而下。
“哎~~~~”
一声极为沉重的叹息从悟空的鼻孔里面发了出来,悟空的手掌收了回去,再也不看我一眼,痴痴地望着江面某处,目光像是看见了一个他追求一生却永远都去不了的桃花源,深情而悲伤。
这些年来,我经常会想起那一晚的月色下,江涛边,悟空当时的那种表情和眼神。我知道,当他嘴巴三次张开的时候,他是有些话想要对我说的。可是,开始一些年,我始终都不曾弄明白,他当时想说的是什么?又为什么没说。
最近这四五年以来,我慢慢就有些懂了,懂了悟空当时的心思,懂了悟空当时的眼神,和他当时的欲语无言。
因为,这些年的人心险恶,世态炎凉,悲欢离合,于我这个年纪的江湖人而言,已经不再是简简单单的三个词语,十二个汉字,它们已经变成了让我痛入骨髓的生命体验。
生命从来就是一段从“少年不识愁滋味,为赋新词强说愁”走向“而今识得愁滋味,欲说还休;欲说还休,却道天凉好个秋”的苍凉苦途。
有些话,有些事,有些情,说不清,也道不明。
烟头的火光越来越淡,越来越黯,长长的烟灰在悟空的指尖凝集,灰白,然后跌落在裤脚。如同是从石化千年的寂静当中复苏,悟空的身影终于动了,他轻轻把手里的烟头弹向了水里,他的目光也从江面收了回来,但是,他却依然没有看我,低头掸着裤脚,声音传来:
“你还抽不抽烟?”
“……”
“真的不抽哒?”
眼前,人影一动,悟空已经站了起,莫大地恐惧中我抬头看去。
那一刻,我仰望着悟空。再次的沉默对视之后,他扭过了身体。扭动的那一瞬间,星光照在了他的脸上,片刻之前,那种柔肠寸断的表情再也看不见分毫,他重新变回了平日里那个坚硬冷静的黑道大哥。
没有任何的预兆,没有丝毫的留念,他干脆决绝地走向了前方,夜空中,响起了他的大声叫喊:
“兵兵,你们过来,办事!!!”
“啊,我不想死!!!!!!!!!~~~~~~~~~~~~”
浑身一软,悲凉绝望的哭号从我胸腔最深处的某个地方透了出来。
蜡样屈曲,这是一个非常生僻的词,生僻到这个世界上绝大多数的人们,穷尽一生,可能听都没有听到过。
本来,按照我的学历,我的文化水平,我应该也不可能会接触到这个词,更不可能会明白这个词的含义。
之所以,这个词会出现在我的生命中,就是因为被悟空抓走的那一晚。
我第一次听到它,是在那一晚之后一个星期左右的某一天。
那一天,就在自家客厅的沙发上,阳光从门外形成一道斜柱,照着我的手背,青色的脉络在光线之下变得有些透明,好像都能看见里面流动的血液。
然后,我醒了过来。
在九镇出道的打流人的圈子中,有一个极小范围的人群,会在一些不公开的场合,叫我一个外号,“姚疯子”。
当然,现在敢这样当面叫我的人,几乎没有了,可是,我知道,这个外号确实存在,一直存在。
但是,我同样非常清楚,但从生理上来说,我没有疯,也绝对没有疯过。
无论那一个星期的我,在外人看来是什么样子,无论给我定义为“蜡样屈曲”症状的那个人有多精通心理医学。他们毕竟都还不是我自己,他们都不会比我自己更清楚我的内心。
他们永远都不知道,我一生中,从没有任何一个其他的时刻,比那一个星期里面的我更为清醒,更为专注。
蜡样屈曲,多发于青少年时期,是最为常见的一种精神疾病,主要症状表现为轻微的精神分裂、思想障碍、情感失调以及脱离现实的行为。患者的姿势长时间固定不变,肢体任人摆布,即使四肢悬空或放在极不舒适的位置上也能维持很久而不主动改变,如同蜡做的人一样。病因尚未明了,目前研究认为其发病机理是体内代谢障碍,而心理、环境因素起促发作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