裹僵布由两层厚实的麻布中夹一层牛皮甲制成,提起来有十多二十斤重,很牢实,大小如同齐膝的呢子大衣,通身黑蓝,没有衣袖和纽扣,合缝之处是八条短绳,套在尸体上再将短绳拴成死结,整个尸体连同两臂就被裹套得牢牢实实。
伍斗米和张星超忙乎了一阵,用五套裹僵布一一套牢拴死五尸。
李老太的眼睛直勾勾的瞪着老宅门外,这时村中狗吠抓狂,猫哭凄然。
“时辰到,启程!”伍斗米一身青衣黑带,肩挎布包,从怀中抽出些老阴钱在黑院里纷撒,口中叨念:“黄泉路哟,走好喂,人死安能复生哟。烧阴钱,送行喽,红木棺材抬起喽……安安心心上路哟,闭眼喽……下辈子投个好胎喽,莫要受苦喽……人死喽,闭眼安心上路喽……红木棺材抬起喽……”
他念叨一阵后,吩咐张星超给五尸套上冥衣。这种冥衣没有袖子,周身宽大,麻布染黑,面涂蟾膜(由蛤蟆卵制成的涂料,可防水),尸体套上裹僵布之后再笼上这种冥衣,一可防水,二可掩尸;最后再给尸体戴上竹编黑麻斗笠遮住尸面。
伍斗米为尸体穿上鞋。但李老太僵硬的脚丫抽筋扭怪,这布鞋怎么也套不进去。他长叹一声:“丑时已到……唉,无奈,无奈啊……亥时请神鬼吹灯,丑时斗鬼神无声……”
他让伊娜烧了锅开水,又让张星超去院角的老阴井打桶水。然后将尸体斜扶,把僵脚泡入蒸汽腾腾的木盆中,少顷,一股子怪臭扑面而来,像是抠烂了疥子流脓的味儿。他取出锉刀和鱼线,一边挑断脚丫子僵筋,一边用鱼线把脚趾牢牢的绑死。
不多时,那盆水逐渐变成了墨黑色。
“你们到院门外等候。”伍斗米让张星超和伊娜离开老宅,关上门,然后一番撕心裂肺的嚎哭(凄哭为湘西赶尸仪式的最后一步,哭可悼丧也可安魂,哭完之后就要“起尸”了)。
院门外,村长带着几个壮汉已等候多时。
每个人的心绪异常压抑阴沉。每夜的丑时,灰蒙蒙的毛雾阴魂不散凝聚弥漫,不时透出几口急雨,冰凉刺骨。村里幽烛忽明忽闪,破旧的民宅灭了灯,杳无生气。
按先前伍斗米的吩咐,全村人都于子夜时分在各自家的院门口点上香蜡供上米饭水酒,给五尸送行。李老太死得怪,恐怕不好引赶,全村送葬,不过是图个亡魂安心。
孤村残烛幽光,断香冥纸狼籍,纸灰飞扬,阴郁的香烛味弥散。街上冷冷清清,纸灰飞扬冥钱飞散。像是徘徊在巨大的坟场中,四周鬼火飘闪,鬼影憧憧。阴风刮过,卷洒冥纸阴钱,就像一只无形的殡葬队伍,抬着棺材死寂无声地走向远方幽黯的尽头一去不返,赴黄泉。
这时有个驼背老头,佝偻而行,穿一身破袄子,深邃的两眼诡异而幽寒。老头摇头晃脑的摸到张星超跟前,干哑的嗓子咳嗽几声,低沉的说道:“年纪大了,快死了,一个,一个要死的人,身体就冷,阴冷,嘿嘿……一个要死的人,看得见好多好多人,就在你周围,嘿嘿……小伙子,你不该来这里,不该来……不该来,不该来……”老头痴呆地重复念叨着那几句话,弓背靠向角落的一处香烛丧饭,坐在地上,从纸灰中抛出些贡品,他饿极了,抓起贡死人的馍馍就往嘴里塞,他没有牙,没有嚼咬声,像蛇一样咕咕吸吞。
村长不客气地问:“刘驼背,你不去看墓,来这里做啥?”村长似乎不喜欢那驼背老头。
“哎……嘿嘿,和死人抢东西吃,嘿嘿,反正都是要死的人了,无所谓喽……你不该来这里,不该来,不该来……”丑时残月之下,老头的影子被崎岖不平的泥地映得扭曲鬼然。他低头佝行,哼着怪曲,向村外茫茫黑暗中走去。
村长压低嗓门对张星超说道:“那个刘驼背是西村老坟场的看墓人,他神经不太正常,不用理他。”
这时,远在二三十丈之外的驼背老头忽然转过头来,他像是听见了村长的话,刹那间,伊娜看到老头脸上掠过一丝幽光,死脸发青,整个印堂黑灰,就像灰麻的鼠皮,两目冥光点闪。
“湘西赶尸!生人回避!”老院内一声阴啸,众人惊得冷汗淋漓。只见伍斗米一手提着支灯笼,一手拿着银铃,走出院门,他身后五尸都站立着僵步摆行。
村长迎上去,问道:“伍师傅,照你吩咐,村里几个火年火月出生的人都到齐了。”
“他们都是丙年丙月的?”
“火年火月的找不齐,但有两个娃是丙日丙时出生的,能行吗?”
“可行!”伍斗米道打量了村长身边的几个汉子,道:“你们几个火年火月或火日火时出生的阳气重,可以助我。你们先到班戈镇去,买好棺材挖好葬坑,我赶尸一到,你们立刻将尸体下葬,刻不容缓!”
村长和汉子们点头应诺。
伍斗米又吩咐张星超和伊娜:“我在前面赶尸引路,你们跟在后面,不可靠近尸体。辰时初刻,我们可以赶到‘毛尸庙’。白天在庙里休息,晚上继续赶路。”
说罢,伍斗米提着灯笼(这种灯笼的糊面为油纸涂蟾膜,可防雨),摇着银铃,边唱边吆喝:“天苍苍,地茫茫,夜深沉,路漫长。人间事,尽已逝。黄泉路,莫返顾。红棺装,绿寿妆。安心神,入新坟……天苍苍,地茫茫,夜深沉,路漫长。”
五个尸体由一根麻绳连成一列,两尸间隔四五步。伍斗米一摇铃,尸体就走一步。行尸死气沉沉,浑身僵硬,宽长的冥衣下两只僵腿直戳戳的僵硬缓行,左肩一摆左脚一挪,走得笨拙怪异缓慢。
伍斗米就像阴间的引魂人,打着招魂灯笼在茫茫夜色中鬼火飘然。
茫茫草原死寂无声。
张星超和伊娜远远的根在伍斗米后面,月黑风高,只能看清那点鬼火般的灯笼烛光。
黑丘起伏,幽风阴然,灰云涛涌,一路死静,如步黄泉。“天苍苍,地茫茫,夜深沉,路漫长……”伍斗米的引魂歌在这黄泉路上飘忽不定,幽幽银铃声索耳不绝。
不知走了多久,黑云翕开一条缝,黯淡的月光透出重云。
“一二三四五六……七……”伊娜若有所思。
“你在说什么?”张星超问道。
“五个尸体,加一个活人,一共六个。一二三四五六……七?前面怎么会有七个……”
先前一路,夜色茫茫,看不清前方,只能跟着引魂灯笼走。现在月现一角,夜色朦胧,依稀可见前方。张星超一看,汗毛倒竖,伍斗米打着灯笼走在最前面,其后五个行尸僵直而行,五尸之后竟有个黑影跟着尸队佝身僵步而行。
2011-04-1918:40:51
(10-9)
“天苍苍,地茫茫,夜深沉,路漫长……”
伍斗米提着灯笼摇着银铃在前引尸。五尸之后,那黑影佝偻着身子,伸出两臂去抓李老太的尸身。
张星超当即喝道:“你是谁?”
黑影缩回两手,不动了。
伍斗米也觉察到异样,赶紧回身一看,却见西村看坟的刘驼背提了把铁铲跟在尸队之尾。
刘驼背蹲在地上,抡起铁铲刨土。
“刘驼背,你跟着我有何用意?”伍斗米厉声道。
此时,五个立尸僵立当地,夜幽之下,五尸面孔森蓝妖异。
刘驼背沉声应道:“伍师傅,被割巴子触顶的死尸,都会变成毛尸。你不会不知道吧?我们还是在这里挖个老坟坑,把尸体搁进去烧烂,再填上土。”
伍斗米冷笑道:“刘驼背,这么多年来,你能骗过别人,但岂能瞒过我?烧尸?你不过是想趁这茫茫夜色,取些阴尸胍油,你们赣南阴山老区养鬼之术,我略知一二。”
刘驼背阴笑几声:“伍师傅,你的手段又怎能蒙我?你赶尸到班戈‘镇荫寺’,不过是想借养尸地保存尸体,等丧葬过后,‘安魂教’的人自会取走尸体。”
“刘驼背,你在门脱村等了十多年也没有得到黑阴胍油,这种尸油必从八字阴金命造的老妪尸身上燎得,我看你是冲李老太的尸体而来。”
“嘿嘿,伍师傅,彼此彼此。你投效安魂教十多年,你我各仕其主各司其职……”
这时张星超和伊娜赶到,伍斗米与刘驼背不再对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