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还是有史以来头一次,我从祝衡的脸上看到惶然和畏惧,放下丫丫,他像只老鼠一样匆匆开走。
不知为什么,当时我有种奇怪的感觉:这个男人再也不会出现在我的家庭里了。
韩晓赶紧过去把女儿拉过来,丫丫这时候已经泪流满面。我们原本满心的责问已经不见踪影,只是迫切地想知道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怎么了?怎么了闺女?他把你怎么了?”韩晓急切地打量着女儿,姑娘除了哭,只是哭。
韩晓的表现让我有些恍惚,她对祝衡的忌惮难道到了这种地步,她一点儿也不了解祝衡么?我一点儿也不担心闺女受了欺负,祝衡这点儿正派还是有的。但我也很想立即知道究竟是发生了什么事?我们把女儿扶上楼,房门一关,丫丫痛痛快快地“哇”一声,大哭出来。
女儿扑到我的怀里:“你说高中不要留遗憾的……我跟他说了……”
我以为自己没听清,又以为自己听错,丫丫啜泣着,没有解释、没有重复。我渐渐明白过来。
我知道豆芽菜注定不是丫丫的菜,但我万万没有料到,事情会完全朝另一个方向发展。
韩晓也慢慢知道了是怎么回事,她气得浑身发抖。她跟祝衡的事情这一刻也赫然明了,居然是清白的,两人只有商业上的合伙。韩晓一定自忖是个善于利用男人的女人,从前是周同学,后来是祝衡。她以为自己熟稔这种游戏,却万万没有料到自己原本为了笼络祝衡、把丫丫平日里经常托付给和蔼可亲的“祝伯伯”的手段,居然会让女儿以不可思议的形式被深刻地卷进这个局里。
这一切是什么时候开始的呢?我还记得第一次邀请祝衡来家,丫丫这个贴心小棉袄还很注意照顾我这个当爹的感情。第二次去祝衡家里做客,女儿已经变得更加乖巧懂事。可后来……后来丫丫跟祝衡在一起的状况,我就一无所知了。
不过我还想起了那条见过一次的鼠灰色的围脖,是啊,当时我还猜那是件礼物,以为是韩晓给祝衡买的。没想到竟然……我记得还曾向丫丫询问过那条围脖的事,当时丫丫的脸色真的很差。
把前后事实全部拼凑起来:那是丫丫送给她祝伯伯的礼物。
我就是大约从那时候才开始把照顾丫丫的工作极力承揽下来,但终究晚了一步。
祝衡的优秀、责任心、儒雅、以及父亲一样可以依赖的肩膀,或许让在家庭生活中感到寒冷的丫丫看到了温暖的可能。
我当然震惊,对祝衡亦增添了愤恨。在某种程度上,丫丫又太像我和韩晓,我们都冲动、执拗,不论是恨还是爱,可以轻率地一条路走到黑。
韩晓的恐惧和悔恨更大于我。她的脸色变得惶恐而苍白,就仿佛是个亲手害了孩子的凶手。我知道,她需要非常漫长的时间才能够与自己和解,对女儿的歉意则可能伴随余生——就像她父亲当年对她一样。
我没责怪韩晓,而是搂了搂女儿,耐心地等闺女哀哀戚戚哭到眼泪干涸,我问:“你表白了,他怎么说?”
丫丫怔了好半天,才呆呆地说:“他是个胆小鬼。”
我笑,把她在怀里抱得更紧了些。
50
离婚、离婚,离婚的日子终于来了。
在38岁这年夏末,在送完丫丫前往新的学校开始新的生活后,我跟韩晓终于走向了婚姻的终结。
虽然当时已经是九月,但秋老虎余威不减,可我心头却一片寒凉。民政局的大厅里吹着过份的冷风,力气大得似乎要把人赶跑。
我不知道别人心里怎么想,但在我看来,离婚终究不是什么十分光彩的事儿,所以那天我们赶早到的。结果到地方一看,结婚的那边空无一人,离婚的这边熙熙攘攘。我们甚至连个坐的地方都没能找到。
没来办离婚手续之前,我从来没想过这最后一段路居然会走得这般拥挤。大家都是来离婚的,彼此的眼神都有些打探。这让我感到紧张。我口渴了,自己去饮水机那里倒了杯水,喝完后又隐隐觉得有些不太合适,于是也打了一杯走回去递给韩晓,她今天起床便有些不舒服。如果放在平时,这个举动平淡无奇,可此时却是在这离婚的殿堂里,任何不经意的举动似乎都变得颇有深意了起来。韩晓犹豫了一秒,然后伸手接过。那一刻,似乎旁人看我们的目光都陡然古怪。
不过,别人在看我们,我们也在悄悄地观察别人。这些离别前夕的男女,神态心态各不相同。我看见有一对夫妻紧紧地挨着坐,神情怆然,丈夫还紧紧捏住妻子的手。难不成是被棒打了鸳鸯?另有一对夫妻,神情警惕到不行,皱着眉头要求对方再三再四作什么保证,大概是为了买二套房。当然还有那种很坦然很不屑地,彼此站得天各一方,广播里不叫号你都不知道他们是来干什么的。更有人一分钟一看手表,好像巴不得赶紧忙完,他们还得赶着去上班。
中国的离婚率好像没有什么特别的年龄分布特征,因为在这里年纪多大和多小的都有,我和韩晓并不因为年纪而出众。十几分钟后我跟韩晓可算是发现了空位,可没等我们走过去,两个小年轻立即撅起屁股就给占了。而且还是那女生先落座,赶紧用包放邻座上,然后一个劲地招手喊她对象过去。我没生气,只是觉得好笑,面向上看他俩比我和韩晓刚结婚时似乎大不了多少,居然这么快就来离婚了。
可是很快我便有个古怪的念头:要是当年我也跟他们一样早早离了,现在的人生又是怎么一种境况?
会重新开始吗?年轻的荒唐总是容易被原谅的,还是今天的人足够洒脱,有错就改,不像我们当年会用咬牙忍耐来努力弥补。我和韩晓的婚姻就是用补丁填补破洞,又用补丁缝缀补丁。这样的结果往往是到最后发现补丁遍身,而衣服已经不是当初的那一件。
离婚办理比我们想象得要慢,似乎工作人员有意拖延,我们终于找到了位子坐,恰是在那对小年轻正后方。虽然等得够久,但似乎一点不影响前面二位的心情。他们早就各自翻着手机,聊着最近哪部电影好看、附近哪个新开的馆子好吃。我一度怀疑他们根本不是来离婚的,而是结伴出来逛街逛累了脚,于是躲进来吹吹冷气。过了片刻,男生的那一个似乎终于想起了什么重要的事情,问旁边的对象:“诶,亲爱的,咱家的筷子怎么分呐!”
我内心真可谓天雷滚滚。
上午都快要结束了,才轮到我俩。前面的那对小年轻倒是利索,几乎就是在工作人员阿姨那里点了个卯,便欢欢喜喜地离去。临走的时候他俩还牵着手,外边不知道的兴许以为他们刚领证。见到这一幕我和韩晓都不敢抬头,生怕那种乐天阳光的气氛会传染到自己,毁掉我们精心筹划的离婚大计。不过当我走到柜台那边,还是忍不住问对面的那位工作人员——也正好是经手那对小年轻的老阿姨,我问:“之前那俩年轻人是离了还是没离?”
“一双小朋友,结婚没想清就结了,难不成离婚想不清就也让他们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