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嘴上添花,你心里幸灾乐祸哪,以为我不知道?”小杰怒目相向。
何永骂道:“门三太你有那个瘾是吧!缺骂跟我说,我批发你点儿!你妈都什么岁数啦,让别人在嘴里鼓捣来鼓捣去的你好受?”
门三太也不太在乎小杰了,听何永一撬乎,立刻说:“就是,好心让人当做驴肝肺。”
“换台换台。”小杰不耐烦地说,冲门三太虎起眼来。
周法宏笑道:“呵,人都说落佩的凤凰不如鸡,可我今天才知道另一句话哎,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呀,看我们杰哥,英雄气概不减当初!”
“人死鸡巴硬,多少有点病。”疤瘌五嘟囔着。
“谁呀?说谁哪?”小杰不忿地追问。
疤瘌五回头认真地说:“就说你呢,还有别的事儿么?”
小杰尴尬地一张嘴儿,眨巴了两下眼说:“没事儿,我就问问。”
没想到,疤瘌五还玩了一把这个造型。小杰这一巴掌,算抽到自己嘴上了。
*
吃了午饭,二龙来了精神,把傻狗叫过去折腾得吱哇乱叫,后来听见大家笑,我一抬头,也不禁乐了,傻狗的脸被描成了花瓜,眼镜、胡子、美人痣画得乱七八糟,现代感很强,最酷的是脖子上被拴了一条绳子,二龙正牵着傻狗溜,一手还拎着根鞭子。在鞭子的驱赶下,傻狗欢呼腾越地跑着圈。
二龙把傻狗是作弄到家了。
傻狗时不时申请一声:“哎呦龙哥,轻点!”
二龙一边更加力地往他腿上甩着鞭子,一边命令:“蹦,蹦,单腿儿蹦。”
傻狗热情地附和着,逗得旁边的广澜等人畅怀大笑。
最后,二龙也累了,才放了傻狗,但不许他擦拭脸上的痕迹,就那样滑稽地跑回来干活。过一会,二龙想起来,就喊:“傻狗!”
“哎!”傻狗立刻触电似的答应,小花脸唰地掉向二龙的方位。
“听不出来呀,叫两声?”
傻狗吞吐一会儿,二龙立刻声色俱厉地重复了一遍口令,并且把手里的鞭子在地上猛地甩了两下。傻狗终于叫道:“汪,汪汪!”
工区里点燃的爆竹般响起一片笑声,傻狗咆哮道:“操你妈的,河边娶媳妇,给王八找乐啦!”我们更笑,傻狗跟大伙订着口头协议:“谁再笑,谁就是我做出来的!操你妈的,笑,笑啊!”
这一次零碎的笑声里,多了些奚落和轻蔑的意味。
傻狗的名字已经不记得了,大家都喊他“狗儿弟”,你叫他名字,他还不满或者谦虚:“别叫我名字,喊狗儿弟就成。”不过,和他开玩笑行,谁要看不起他,不行,他准掉脸子。
他觉得自己怎么也算和龙哥亲近的人啊,哪怕这种亲近往往是奠定在肉体痛苦之上的。并且,他还和其他几个小弟兄一起,跟李双喜大哥挤一个槽子里吃食呢。
所以慢慢的,傻狗就觉得自己应该享受比普通犯人更多一些的福利,尤其在李双喜确实满足了他一些小福利之后,他就更有些忘乎所以,觉得自己高人一等似的。
歇息时,在工区外面,关之洲说傻狗使他想起国外旧王室里的弄臣。
弄臣是个可悲的角色,他必须不断地为主人找乐,帮助主人实行一切寻欢作乐的计划,并因此遭到他人的厌恶和鄙视。对这一切他心里很明白,却无可奈何。
“人为了生存,真是有千奇百怪的手段,我不知道有人为什么那样卑贱地活着,而能感到快乐。”关之洲因缺乏营养而显得苍白的脸对着最近的一道围墙,那里,墙根的杂草已经苍老,微风回旋到墙脚下,无赖地摇动着它们枯败下去的叶子。
我想了一下说:“这是一个标准问题。你在用你从外面带来的标准衡量这里的东西,所以你的结论永远不会准确,就象我们不能说一条路有多少吨一样。墙里墙外的概念是不同的,相通的只有人性。”关之洲嗤笑道:“这里有人性么?我只看到疯狂、邪恶、卑贱和狡诈,我只看到一群比野兽还可怕的动物。”
“这就是人性。”我说:“至少是人性的一面,关键的一面,人性的另一面或许是美好,美好的一面是大众一相情愿的道德,也是人类生存的基础,但当你企图活得比别人好,站得比别人高的时候,你的另一面就被欲望给煽动起来了——人是靠美好的人性生存,并靠丑恶的人性发展的。”
“你说丑陋的欲望使人类发展,反过来,人类发展的欲望是丑陋的?”关之洲不以为然地笑。
“是的,一切欲望的本质就是占有,一切欲望的结果就是争斗。没有例外,例外的需求不叫欲望,叫美学,叫宗教。”
关之洲说:“那……”
李双喜突然从窗口喊:“关之洲!操你妈的还不进来干活!?你跟人家老师比啊?你算个鸡巴?”
关之洲“哦”了一声,跑了进去,我无动于衷地站在已经干枯的葫芦架下,慢慢地抽完了手里半支烟,想想,突然兀自笑了一下,我应该告诉关之洲,劳改队里的最高境界,就是不用干活的的境界,二龙、林子他们达到了,邓广澜也达到了,天天在墙边装孙子的二神经和小朴也达到了。而这个境界,不是宗教的,也不是美学的,而是赤裸裸的欲望的表达,所以这种境界的达成,不能省略必要的残酷的争斗。疤瘌五和小杰都是这个过程中的失败者。也正是因为有了疤瘌五和小杰这样的先例,更多人的欲望被压抑了下去,好人往往是那些没有勇气成为坏蛋的家伙冒充的。
我发现自己刚才跟关之洲聊那些屁话挺好玩,我想,关之洲是没有转出小知识分子圈子的人,方卓也是,他们还有着宝贵的可爱的“迂腐”,我有时也在怀念这种“迂腐”的,所以才会和他去清谈那些烂话,我在这种幼稚的交流里找到了一些遥远的感觉,有些纯净的感觉,清爽并且悲凉。
我进工区干了几个小时,把手里的活清掉了,然后从案子底下摸出《监规》,靠在墙上背起来。减刑才是硬道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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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上,老三又把关之洲骂了一顿,因为老李告了他的状,说关之洲干不完活,还跑到外面聊天。关之洲气愤地说:“他就是看人下菜碟,我聊天?那么多疯聊的他怎么看不见?”
老三骂道:“怎么跟你讲也不开窍是吧?这里面是人跟人比的地方吗?不知道人比人得死的道理?他要不是冲我面子,早砸你了!”
然后老三又恨恨地跟我说:“也正是冲我面子,他才找关关的麻烦,这人不踩别人一脚他就不舒服。”
我说:“你又神经过敏了。”
老三立刻把关之洲说的“看人下菜碟”的话又说了一次:“他就是诚心给我添堵。”
“那对他有什么好?你别瞎想了。”
老三心机叵测地小声说:“对他有什么好?你以为我看不出来?我看他肚子里去!他还不是惦上二龙废了的那张局级了?怕别人跟他争呗,想把所有竞争对手都打下去,给他干落着。”
我楞了一下神,说:“他做梦吧?他下半年才来,能给他局级?局级不是得有两张积极分子的底子么?”
“哼,要不说他痴心妄想哪!”
我笑道:“可能是你想歪了,他不会不明白。”我心里再次觉得老三累了,成天惊弓之鸟似的,为些无端的杂事弄得草木皆兵,有什么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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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走下坡路的时候,如果第一脚没有迈好,就容易把握不住自己,靠惯性一路冲下去,想站都站不稳当了。
小杰这下坡的第一脚就踏歪了,迈大发了。
推测小杰的心态,可能一直以为自己就是一个走了一点小弯路、或者干脆就是受迫害的领导干部,现在只不过是组织上给安排的一个暂时的过渡,为掩人耳目和口舌的权宜之举而已。他可能还抱着一种可笑的不切实际的幻想,觉得总有一天他会东山再起,被明主起用。
所以他从坐在门三太一个案子前的那一刻起,心理就不健康,不能摆正自己的位置,觉得大家还都应该尊重他身上所笼罩的历史光辉,他不知道,正是那种历史的色彩成了一种吸引天敌攻击的气味。
何永、霍来清还有胖子,以及被他压迫过的好多人都不会放过他,他被送进露天修理场的机会随时存在,关键是看这些师傅们的心情如何,而且,总需要一个开工的理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