妈焦虑症的情况日益严重,听说要拆迁之后更甚。
要是不给你们钱怎么办?你们是外地人,要是不给外地人安置怎么办?宝儿这下没有幼儿园上了。房子拆了你们住哪里啊?难不成又要租房子住?我看到电视上说,都是强拆啊,大推土机直接开,逼得人无家可归自杀自焚的……妈成天忧心忡忡。
东阳总是告诉她不会的不会的,被念叨得烦了就说:“怕啥,咱这房子好歹也能补偿个六七十万的,还完房贷,大不了咱拿着剩下的几十万回东北,有几十万在咱老家怎么着也是好日子吧。”
妈一听这话眼睛立刻亮了,但她立刻看看文嘉,就没有再说什么。
文嘉坐在电脑前也不知道听没听到,没有什么反应。
文嘉最近话不多,人也懒懒的没精神,有时候会跟东阳抱怨说工作太累又没有成就感,感觉很没有意思。而且这几年天气变化不定,温差大,文嘉身体一向不太好,一冷一热后就发起低烧来。
晚上东阳让她早点躺下,妈烧了姜茶,又抱来一床被子让给文嘉加上发汗,然后回小房间掩上了门。东阳把床头灯光调暗:“好好休息。”说着低头在她的额上印了个吻,直起身来却见文嘉眼睛微闭,眼角亮闪闪地渗出泪光。
“怎么了?好好的怎么哭了。”东阳轻轻帮她拭泪。文嘉侧过身来,就势抓住他的手贴到自己脸上,半响才低低地说:“我真的觉得好累。”
东阳帮她把额前的头发拨到了耳后,想说点什么,但是最终只是叹了口气。
“每天上班像个陀螺一样,在各个部门之间跑来跑去,做好了没有人会夸你,因为那是你应该做的,做不好,立刻就会有一群人出来质问你——似乎做个部门经理很倒霉,专门是用来被质问的。有时候我真想不上班了,回家做家庭主妇吧,老公你养我好了。”
“好,老公养你。”东阳柔声说。
文嘉含着眼泪微微一笑:“我也就是随口说说罢了,我真的辞职了,家里这么大的担子就都落到你肩膀上了——我不是不想吃苦,我只是有时候会问自己这样值不值,为什么要这么累,按说现在收入也不少了,但是我还是不敢花钱,买个包包也是几十块钱的,人家莉莉一个月挣两千就敢买一千的包,为什么我……就好像……被什么驱着赶着,不敢停下来,不敢放松,更不要提享受了,心里总是绷着根弦……为什么要这么累呢?到底图什么?”
“不要胡思乱想了。”东阳安慰她,“发烧了要乖乖休息,你现在身体不舒服所以才情绪低落,好好睡一觉明天就好了。”
“老公,如果回东北的话,你还会对我好吗?会不会因为我娘家远就欺负我?会不会拿大男子主义压我?我要是跟你爸妈吵架了,你会不会跟我站在一起?我挣钱少了脾气又大你会不会嫌弃我?”文嘉突然问。
“不会的。”东阳揉揉她的头发,“我今天也是随便说的,我既然跟你结婚了,答应你不会去了,就不会出尔反尔,你不喜欢,咱就不回去。睡吧乖,不要再哭了,都是孩子妈了,再哭宝儿该笑你了。”东阳也躺下来,给文嘉掖紧被子,像哄小孩一样拍拍她,“睡吧。”
文嘉闭上眼睛似睡非睡间用微不可闻的声音说:“也许我该改变主意了。”
果然空穴不来风,不久后,小区门口便贴出了拆迁通知。拆迁办陆续入户跟各家洽谈补偿事宜。
跟原住民不同,东阳他们没有户口,所以拆迁的补偿和安置就按照产权房的面积来,安置房据说在五号线颛桥站还要再过去,以前是大片的农田和工厂。从前在上海流传着一句戏谑的话:“说英语的住内环,说普通话的住中环,说上海话的住外环,东阳他们一家原本就住外环以外,这一下不啻于发配边疆了。
老黄和东阳同病相怜,对眼前的状况一筹莫展,逮着空儿就一起喝酒发牢骚。
“我跟我媳妇商量说,要不我们就拿着安置款回老家去得了,手上有个几十万,做点啥不行啊?”东阳说。
“是啊,我们也想过。”老黄说,“人算不如天算,拼死拼活好不容易置下的窝,这下倒好,一夜回到解放前。”
“可是现在回去能怎么样呢?来上海也这些年了,甭管喜不喜欢也习惯了,陡地一回去可能还真不适应。再说,咱回去连个工作可能都难找,咱在上海这边擅长的,回老家不一定能用得上,就算是用上了,凭咱老家的竞技水平,你拿惯了一万多的薪水,让你拿两三千,你能适应啊?怎么说咱也是三十出头的人了。”
老黄叹了口气:“倒也是,那天颖子回家来,说幼儿园老师给讲了个故事,大意说从前鸟类和走兽发生了战争,蝙蝠既会飞,长得又像走兽,在鸟类的阵营里就称自己是鸟类,在走兽的阵营里就说自己是兽,有一天鸟类和走兽谈判,发现了蝙蝠这个墙头草,于是就一并把它驱逐出列,蝙蝠既不能和鸟类一起飞,又不能跟走兽一起跑,最后只能在黑夜里偷偷出来孤单地飞。哎我觉得这老师有意思哈,这蝙蝠说的可不就是咱这样的人,大老远地从家乡跑到大城市来,腆着脸想混出个人样来,这结果呢,上海上海融不进,老家老家回不去,咱跟那蝙蝠有什么区别?”
两个男人一时无话,各怀心思,只闷闷地喝酒,良久,老黄长叹一声:“唉……当时出来的时候可风光,说出去都是在大城市发达的人,有出息!现在回去,别人不说,咱自己也灰溜溜的。”
“什么出息不出息的,真有能力别怕回家没出息,日子是自己的,在哪里不是过,有手有脚饿不死人。”
拆迁的程序很复杂,七七八八的手续要办,还要搬家,东阳和文嘉把全年的年假都攒起来,先带宝儿和爸妈一起回东北老家。
宝儿这是懂事以来第一次乘飞机,兴高采烈地东张西望,问:“爸爸妈妈,我们是要坐大飞机去爷爷奶奶家吗?这回我可以在爷爷奶奶家多玩一阵吗?我可喜欢爷爷家的大冰滑梯啦。”
文嘉眼眶泛红,沉默不语,东阳把女儿抱上膝头,摸摸她的小辫子说:“以后宝儿就在爷爷奶奶家一直待着好不好?让爷爷天天带你去滑大滑梯。”
宝儿扑闪着大眼睛认真地想了想,然后摇摇头像个小大人一样说:“还是不要了,小水水还等我回去和她玩呢,还有林志浩,杨佳淇他们,我答应给小伙伴们带正宗的冰糖葫芦的。”三岁的宝儿在小伙伴中俨然一个小首领,很有几分男儿气概。
文嘉强颜欢笑地哄宝儿说:“到了爷爷奶奶家,宝儿会有更多小伙伴。”
“可是,我会想爸爸妈妈怎么办?”宝儿撅着嘴说。
“等爷爷家那里的野酸梨结果的时候,爸爸妈妈也过去,和宝儿在一起。”
“为什么我们要去爷爷奶奶家住?我们不住上海了么?”宝儿问。
“因为……”文嘉低低地说,“因为上海不是我们的家。”
机场广播里机械的女声开始播报航班信息,东阳和文嘉拎起行李随着人流走向安检口。
虹桥机场远离闹市,外面的广场上阳光灿烂。这个时间是上班高峰,在市区,无数都市打拼的人们正迎着亮闪闪的阳光走出家门。如果真的有上帝,他从无垠的高空俯视下来,会看到在都市钢筋森林的包围中,众生密密麻麻就像无数的蚂蚁,年年月月营营役役……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