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剪短点啊？也行。”妈到底有点心软了，“不过这刀啊剪啊得消消毒，拿开水好好煮煮，再给宝儿用，剪的时候加点儿小心……要我说还是别剪了，宝儿头皮太嫩。”

“好好好，消毒，我给拿去消毒，用咱家高压锅好好煮煮。”文嘉妈赶紧说，回头转向姑老爷，“姑老爷，您的家什给我，我拿去给煮煮。”姑老爷从东阳妈开口的时候起就停下了手里的活儿，听了文嘉妈这话，脸一沉，三下两下把工具都拾掇进箱子里，叭地合上，拎起来就走，头也不回。

“哎，姑老爷，姑老爷您别见怪……”文嘉妈赶紧追出去。

文嘉看了东阳一眼，什么话都没说。

这边姑老爷前脚刚离开，跟着就进来一堆亲戚，七大姑八大姨的，都是一样的大嗓门，一样黑红的脸庞和粗壮的胳膊，她们叽叽喳喳地逗宝宝，一会儿捏捏宝宝的脸，一会儿挠挠下巴壳儿，一会儿拉拉小手，东阳妈脸上堆笑，抱着宝宝不着痕迹地躲闪着从四面八方伸来的手。

“看看，这孩子长得多富态，跟我家孙子小时候一样。”一个说。

“是啊，看这小脸蛋，真招人喜欢。”另一个就接茬，扯扯宝宝的小衣服说，“怎么给孩儿穿白衣服呢，不耐脏，小孩子，得穿点红的绿的，多好看。”

“对，你不说我倒忘了，我给孩儿带衣服来了。”说着就从随身的包里掏出一堆红红绿绿的衣服来，“我儿子穿的，小孩子长得快，这些衣服都没有穿几次，等于还是新的。”

“我这也有。”每个人都掏出很多小衣服来，不一会儿床上就堆了一大堆。文嘉嘴里叫着姑姑婶婶姨娘大妈，一边连声道谢。

“咱家有衣服，多着呢，这些……”东阳妈开口，东阳赶紧伸手拉拉她胳膊，打断她说：“这些够咱宝宝穿到会走路了，谢谢啊。”

“会走路可不止，到小学毕业都有得穿。”旁边文嘉婶婶乐呵呵地说。

一群女人又张家长李家短地拉了好一会儿家常才散去。东阳妈扒拉了下床上的衣服，撇撇嘴说：“这都啥玩意儿啊，咱家宝儿能穿人家旧衣服啊？都化纤的，还起毛球，我给宝儿买那许多衣服，都是牌子的，能差？”宝宝身上那件白色的连体衣，是东阳妈临来前特意去商场专柜买的，好几百块钱一套，专门为满月穿的，文嘉家那些亲戚不识货，这让老太太很是不舒坦。

“妈，小孩穿百家衣长得壮，不爱生病。”这是文嘉第一次开口反驳东阳妈的意见。

“你啊，还大学生呢，也跟你妈那样迷信，啥百家衣啊？我知道，还不是过去人穷，买不起衣服，就捡旧的穿，一家几个孩子，新老大，旧老二，缝缝补补给老三，咱宝儿可不。”说着亲亲宝儿的小脸，“奶奶给拿钱，给宝儿买新衣服，不穿别人旧衣服，啊宝儿。”

文嘉脸上的最后一点笑容终于退去，她又躺下开始翻起书来，东阳靠到她身边，轻轻将手放到她肩上，文嘉僵硬地扭着身子，沉默而坚决地将他的手甩开了。

九、危机

满月礼结束的第二天，东阳就得赶回去上班了，文嘉爸爸骑摩托车送他去镇上的车站，妈也和他一起去，文嘉不能去，东阳坐上摩托车离开那会儿，她就抱着孩子默默地在门口看着，摩托车沿着乡间小路开出去很远，东阳一直都没有回头看，不用回头，他就知道文嘉肯定一直在看着他，她会踮起脚尖，傻傻地看他们的车越来越远，直到变成一个模糊的黑点，她一定又哭了，东阳看着路两旁无边无际绵延的田野，在奔三的年纪里，他想起了古代征战的将士，赶考的读书人，是不是也如他现在这样，在妻儿泪眼朦胧的目光中离开。

在车站等车的时候，妈说：“你回去放心上班，大宝小宝都有我呢，你照顾好自己就成。”

“恩。”东阳应着，他斟酌着语句，压低声音委婉地说，“不过，妈，毕竟咱两家离得远，大家的习惯啊什么的差异大，有些事情，能不计较的，就别太较真了。”

“我较啥真啦？我不一直顺着你媳妇吗？怎么，她跟你说啥了？”妈纳闷地问。

“没有没有。”东阳赶紧说，“她没跟我说什么，那个……”东阳吞吞吐吐，不知道从哪里说起，加上文嘉爸爸就在不远处，他嗫嚅了半天，说，“总之，在人家家里，你就客随主便吧。”这时车来了，东阳背上包，又叮嘱了一句，“有啥事你发短信给我啊。”

“行了行了，知道了，你就放心上班去吧。”妈说，“你这段请假挺多，领导该有意见了，回去好好儿表现。”

妈是大型国企过来的人，所以在她的观念里，工作是做给领导看的，领导的印象比什么都重要。其实在东阳他们这样的外资企业，每个人都是一个螺丝钉，领导自己也是，大家的第一要务，是做好自己职责之内的事情，上司的主观意见，顶多只能作为一定的参考。不过她的担忧也有道理，因为这段时间东阳这颗螺丝钉欠下的工作，确实已经足够让上司和同事不满了。东阳的职位是生产计划和管理，业内简称生管，这个职位全公司就只有他一个人，他不在岗，工作就必须由其他部门的同事代做，在很多制造企业生管和物控都是不分家的，他们公司也是，生管和物控归属同一个主管，这些天，他生管的工作都是由负责物控的同事代劳的，做物控的是一个老员工，快五十了，原本是产线工人，一点一点往上升，去年才调到办公室来，他姓牛，在公司同事之间都是以英文名互相称呼的，唯有对他，大家都叫他老牛，老牛确实像一头勤勤恳恳的老黄牛，整天默默无闻地做事，对人也热心，东阳来公司这么久，工作上得到他不少帮助。

但两天没在，东阳的邮箱里还是积了不少工作，他忙了一上午，到一点多才匆匆去餐厅填饱肚子，又继续忙，一整天连水都没有顾得上喝一口，下班的班车上，他疲惫地靠在座椅上想睡一觉，然而后排的两个女同事从一上车开始就在聊天，而且嗓门还挺大，哪个商场打折，什么化妆品牌效果好，上次谁谁去香港旅游带回来LV包，谁家孩子上幼儿园给了老师一千块红包……这两个同事都在公司做了好几年了，收入不错，听她们讨论的，俨然是中产阶级话题，喋喋不休地像两只麻雀一般在耳边鼓噪，东阳无奈地戴上耳机准备听会儿音乐，却听到其中一个女同事话题一转，说：“哎，听说了吗？公司可能最近要裁员了。”

“不会吧？听谁说的。”另一个诧异地问。东阳也取下耳机，凝神听：“好多人在传啦，谁最先说的不知道，只知道是从经理办公室传出来的，你也知道经理办那几个小姑娘嘴巴不牢靠的，总之是空穴不来风的。”

“哎吆，只听说最近经济危机蛮严重的，可是我们怎么说也是世界五百强吧，说裁员就裁员？单赔偿金就不小一笔呢。”

“现在确切消息是北京那边已经开始精简机构了，压缩掉了两个部门，上海这边估计也会有动作了。”说到这里女同事压低了声音，“我们做了好几年的老员工会安全点，一年内的新员工怕是危险了。”

听了这话，东阳只觉得心往下一沉，公司一年内的员工总共只有两三个，有一个是主管，算中层管理，有一个做销售的，据他所知业绩不错，还有就是自己了——但是公司生管只有一个，离了他产线运作肯定受影响，再说到公司这大半年时间以来他一直都是兢兢业业不曾松懈的，所以应该不会吧……他压抑着内心的不安安慰自己，实在是因为他不敢想象，如果现在失业的话，他们的生活会陷入怎样的窘境。

这一年，经济危机来势汹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