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从一条布满碎石的坑坑洼洼的马路,绕过一条清亮得像女人眼睛的小溪,向右转一个弯,便能看见远处一丛翠绿得扎人眼的竹林,极似一座庞大无边的绿色土堆,一层一层地叠着,深浅不一的颜色又使它一层一层地褶皱着,层次极为丰富,风一吹,它们便如波浪一样起伏着,跌宕着,看它们的眼神便乱了。这马路左弯右拐,在草木之间蟒蛇一般出没,一个闪眼,又很快在山坳口消失了,再一个闪眼,便能在杂草树棵间见出一条一尺见宽的小径,傍着陡峭湿润的山崖直通下去,一边坡上长满鱼腥草牛耳草等杂草以及各类灌木,一边是深不可及的黑压压的山沟,行人能听见水声却不见流水飞瀑,偶尔也能鸟鸣兽叫,也能见到一两只体形不小的老鹰在山崖与沟口之间盘旋,而野兽呢,却极难见到它们的踪影,只见沟中早晚被一股股雾汽锁着,行路者便时时能感受带极凉极凉的寒气从脚心窜上脑心,走路时折腾来的热汗热气很快就消失了,衣服裤子便显得单薄,贴住皮肉,却也感觉不到暖意。下了此道长坡,兜着心吊着胆捏着神,小心又小心地走下去,才到一小块平地,但在人还未及歇口气,在拐过一个几字形小弯之后,又是一道缓缓的长坡,没有草木,满坡都是裸露岩石,像一段暖色调的绸缎,软软滑滑地披在山腰上,落下去,在一块水荡边接住一条稍微宽展的道路。此路环绕着几块馒头状的土包,然后傍着一片沿狭长地带开出来的稻田,再朝右拐过一道弯,先前在山坳口见到的那丛竹林便出现在眼前,晃眼撩神的翠色铺排得极远,一座村庄,便落座在翠绿之中,被大山与狭窄的田地劈成了三处。
这是一座只有三十几户人家的山村,零零散散地分布在山脚山腰,各家各户房屋多用青色瓦片盖顶,屋檐处是雕刻着清一色的猫脸,鼻子嘴巴眼睛极为逼真,除了在白天有吓唬鸟雀等功效之外,雨天便是猫嘴吐水,活灵活现,人见了莫不称奇的。几乎家家窗户、墙壁、柱子上都悬挂着串串红辣椒,极似过年过节时从商店里购买的红色鞭炮。还有无数金光灿灿晃人眼的苞谷,用一根根篾片穿着,挂在拴在柱子之间的绳子上。如果单从外面看过去,任何一户人家,都会使你疑心这年代久远、见识过诸多事情的老房子,业已无人居住。是啊,满眼都是让风雨打磨过的瓦片和木板,将它们毫不留情地地推送到一个不能以人的思索和想象愿意抵达的氛围中去了,即使任何一个旅者或思想者经常性地见识到这样的房子而启动想象和思索去,而且,在极为不愿意涉足历史不愿意进入民间的人眼中,这样落后时间的老房子,纵使被诗意缤纷的绿竹包围,但他们也许很快就会为这样的情景之内的那些寂寞和清贫而抛弃诗意的探询和深入民间的欲望,从而感到无所适从。但不是所有的旅者或思想者都会如此,至少红如鲜血和暖色调的苞谷,能使他们的孤寂之旅突然赶到温暖,内心涌起一股股热流,精神状态会有一个提升。他们会停下脚步,默默地坐着或站着,想到一种安和,一种在极度的饥饿中渴望的能量来源,至少,他们想到了这里有人存在,有人气,有故事,所有生命的延续,这里也不曾断过……
阿正抱膝坐在院门口石阶下面的竹林一侧,长时间地朝村子对面那条黑黢黢的山谷张望。一轮满满的清月像粘贴在天上的一块薄圆锡箔片,总要掉下来似的。从山谷里传来一阵阵打石的声音,在夜里显得极为清晰,一直不绝地萦绕在她耳边。她似乎又看见有一盏油灯的光点在不停地晃动,心也跟着动了起来。中天上那薄薄的锡箔片儿终究没掉下来,她却站了起来,揉揉有些发涩的眼睛,眼睛始终没放松那幽暗的山谷,定眼用心要看个明白,那灯光却忽然不见了。她轻轻地叹了一口气,又坐回到原处去。后来,她偎着一根老竹,想着许多事情,越想心里就越加沉重,就愈加难过起来。她极力将那些事情丢开,不希望总被它们给揪着缠着,但那显然是不可能的,她只能把它们想得轻一些,明晰一些,简单一些,让自己好受一点,但她还是不能够做到,打石的声音和那时常如幻觉般在眼前晃动的灯光,搅得她的心一阵接一阵地紧。她又叹了口气,将几个月来一番番思绪中携带的酸楚慢慢释放到出线眼前的薄薄的雾气里。有时她将抑制在胸中的闷气吁吐出来,也总不令人轻松,她越急于吐出那些沉重的东西,没料到却更加重了她的烦闷。她既不能在薄雾中看见什么,听见什么,也不能把心事从雾气中拉回来,清理干净。
月光照在阿正身上,泪水也跟着掉了下来。
阿正的男人甘四已经死了。
甘四是一个壮实得如一头水牛的男人,是甘家的顶梁柱。这浑身一股子蛮劲的男子到了该娶婆娘的时候,竟将一头半寸长的头发剃得精光,嘀咕着要打一辈子光棍。这自然让他老爹甘老爷子极为恼火,多番勒令他莫打歪主意,早点处个对象,娶回来,为甘家续上香火。甘四不是不想娶婆娘暖被窝,只是不想太早就让婆娘想他去世的娘一样管束他。但甘老爷子的话蚊子苍蝇一般在他耳边飞哥不停,也恼了,便常将一肚子火喷射出来,一口一口怨气直接顶在老爹脑门上,不料反倒让老头子鼓凸着眼睛盯得他半晌说不上话来。某天吃饭时,甘老爷子又不停地叨咕他该收亲了,甘四气极,猛地将盛满了饭的碗摔得粉碎。
“一天到晚就知道催,催!催命吗?日婆娘有那么要紧吗?再说了,下头还有小六子,他也不小了,他可以先找婆娘呀。你老揪着我干啥?”甘四把夹衫一把脱下来,一屁股坐在门槛上。
“老子是你爹,我不催你,谁催你?你掰着指头好好算算,你都多大了?老子不敲打敲打你,你还晓得你脖子上还戳着一只砂罐吗?这婚姻大事,可是一辈子的事情,能马虎?现在到时候了,就得办,办不好,也得办,我说了算。你总还知道有小六子,可他才多大?才十几岁,都还是嫩尖,还得等几年。你是老大,啥事情都应该走个先,带个头,做给兄弟看看,才是正道。现在——,你狗日的倒好,一拖再拖,外人的口水都溅到我脸上了,一出门就脸发烧。你说,你要我等到哪一年?”甘老爷子站在屋中央,昏暗的煤油灯光照着他半边脸,他因为极为生气而筋条根根突出,似乎即刻就要爆炸开来。
“既然是一辈子的大事,哪能说办就办?婆娘想有就有的?给你票子,你马上给我买回来?再说了,我天天在石厂里打石头,哪有那闲工夫?你也知道小六子还小,总不至于也叫他扛着二锤跟着我去敲打石头吧?你让他念书,我也没说过啥,他好好念就是了,要是将来有出息了,总比急着日婆娘强吧。可这念书,吃饭,处对象,都得要钱,那钱从哪里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