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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方高速_秘密武器 魔鬼涎

胡利奥·科塔萨尔
外国小说
总共17章(已完结

南方高速 精彩片段:

秘密武器

金灿/译

魔鬼涎☾1☽

应该如何讲述这个故事?真是毫无头绪。是用第一人称,还是第二人称?抑或第三人称复数?还是源源不断地臆造出毫无意义的叙述方式?假如可以这样讲:我也就是他们看到月亮升起来了;或者这样讲:我也就是我们的眼睛痛;甚至于这样讲:你那金发的女人曾经是我你他我们你们他们面前飘忽不定的云彩。真见鬼了。

开始讲故事吧,假如能够走开,去喝瓶博克啤酒,同时机器还自动运作(因为我用打字机写作),那就太完美了。这可不是随口说说,确实会很完美,因为将要讲故事的这个漆黑的洞口也是一台机器(但是跟打字机种类不同,这是台康泰克斯1.1.2相机)。和我,你,她——那金发女人——或者云彩比起来,一台机器也许会更了解另一台机器。但是我可没那么幸运,我知道如果我走开了,桌上这台雷明顿打字机就会像石雕般纹丝不动,一直运动的物体一旦静止下来就会显得死气沉沉。所以我必须写下去。要讲述这个故事,我们中的一个都必须写下去。还是由我来写比较好,因为我已经死去,更加了无牵挂;我眼前只看得到云彩,所以能够专心思考、专心写作(那边又飘过一朵云,镶着灰边)、专心回忆,因为我已经死去(我也活着,这可不是要骗谁,到了恰当的时候自然会水落石出。我还是从过去、从起点,从我还活着的时候讲起吧。到头来你会发现讲故事最好还是从头开始)。

刹那间我问自己为什么偏要讲这个故事,我们竟然会开始质疑自己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什么,即便只是质问自己为什么要接受晚餐的邀请(这一刻飞过去一只鸽子,我觉得像是麻雀),或者为什么听别人讲了个好故事,立刻就会觉得百爪挠心、坐立不安,非得闯进隔壁办公室把故事复述一遍才痛快,才能回去安心工作。据我所知没人解释过这种现象,既然如此,那还不如开始讲故事。讲故事没什么好难为情的,因为毕竟没有人会为呼吸或者穿鞋这种事情觉得难为情;这些都是人之常情,除非出了什么岔子,比如鞋子里发现了蜘蛛或者呼吸的时候感觉有碎玻璃划过,那么就一定要说出来,告诉隔壁办公室的同事们,或者告诉医生:“哎,医生啊,我只要一喘气就……”一定要说出来,一定要解除百爪挠心的困扰。

既然我们要讲述这个故事,那顺序就不能乱。让我们沿着这栋房子的楼梯走下去,回到整一个月前,十一月七号那天。走下五层楼,就到了星期天,巴黎十一月的阳光明媚得撩人心绪,让人想要出去走走,看看风景,拍些相片(因为我们以前是摄影师,我以前是摄影师)。我终于明白了,最难的是以什么人称讲述这个故事,我也毫不避讳把这一点再说一遍。难就难在没人知道到底是谁在讲述这个故事,是我呢,还是发生的事情本身,或者是我眼前的这些东西(云彩,偶尔飞过的一只鸽子)?如果我讲述的仅仅是我认为的真相,那么它就算不得真相,只不过我自己觉得百爪挠心,管它是不是真相,都需要跑出去把它说出来。

我们慢慢讲。随着我写下去,发生了什么事便会一目了然。如果我被替换了,如果我词穷了,如果云彩都飘走了,飘来了别的东西(因为我总不能够一直盯着眼前飘过的云彩和偶尔飞过的鸽子,把它们当故事来讲),如果真的发生了这些……在这个“如果”之后,我又该写什么,该怎么正确地结束这个句子?但是如果我开始问这样的问题,就没法讲任何故事了。还是好好讲下去吧,也许讲故事可以作为一种答案,至少给读它的人一个交代。

罗伯特·米歇尔,法国人,也是智利人,翻译家和业余摄影爱好者,于今年十一月七日星期天离开王子大道十一号(现在飘过两小片云,都镶着银边)。三周以来他一直致力于把圣地亚哥大学何塞·诺韦尔托·阿连德教授撰写的陪审员回避制度和上诉制度的专著译成法文。巴黎这座城市很少起风,更少起这种在街角追逐翻腾的旋风,它飞扬起来,敲打着斑驳的木制百叶窗,窗后面一惊一乍的女士们翻来覆去地谈论着这几年天气如何不稳定。但是太阳悬在空中,灿烂的阳光乘着风,洒在猫儿身上。阳光如此明媚,我便忍不住想去塞纳河码头上转转,拍一些古监狱和圣礼拜堂的相片。才十点钟,我估摸着到十一点光线就正好,会是秋天最好的光线。为了打发时间,我特意绕远路去到圣路易岛,在安茹码头闲荡。我驻足仰望了一会儿洛桑酒店,心里默诵了几段阿波利奈尔☾2☽的诗,每次经过洛桑酒店,这几段诗就会闯入脑海(假如是我,我就会想到另一位诗人,但米歇尔就是这么顽固不化)。风猛地停了,阳光比原来至少强了一倍(我想说的是至少比原来弱了一倍,但其实是一回事)。我坐在栏杆上,觉得周日的上午真是令人心花怒放。

消磨时光的办法有很多,最好的便是摄影。应该从小就教会孩子们摄影,因为这项活动可以培养纪律性、审美观、观察力和准确有力的手指。摄影不是像新闻狗仔那样窥探秘密,埋伏着偷拍唐宁街十号走出的大人物的笨拙身影,但是无论如何,只要身上带着相机,那就必须专心致志,不应该忽略阳光在一块古朴的石头上反射出耀眼的美妙光芒,也不该忽略买回面包或牛奶的小姑娘一路飞奔、小辫儿在空中舞蹈的画面。米歇尔明白,每当摄影师拍照时,相机便居心叵测地代替了他自己观察世界的方式(现在又飘过一大片云,几乎是黑色的),但他不以为意,因为他知道,只要不带康泰克斯出门,他就能重拾悠闲的心情,看风景不用考虑取景框,感受阳光不用考虑光圈和1/250秒的快门。此刻(什么词啊,此刻,真是愚蠢的谎话)我可以坐在河边的栏杆上,看着黑色和红色的松木船来往穿梭,不用考虑怎么给眼前的景色拍照,顺其自然就好,在时间之河中一动不动地随波逐流。风已经停了。

后来,我沿着波旁码头一直走到小岛的尽头,那里有个私密的小广场,我很喜欢,喜欢得无以复加。(说私密是因为广场很小,并不是因为它隐蔽,毕竟它敞开怀抱朝向塞纳河和天空。)广场上只有一对情侣,当然还有鸽群,也许我现在看到的鸽子就是从那儿飞过来的。我跳起来坐到栏杆上,裸露着面庞、耳朵和双手(我把手套放在口袋里了),让自己沐浴、沉醉在阳光里。我没心思照相,百无聊赖便点了一支烟;我记得,在火苗凑近香烟的那一瞬间,我瞥到了那个少年。那是我第一次见到他。

我一开始以为是情侣的这一对其实更像是母子,尽管我立即意识到他们也并不是母子。看到两人倚在栏杆上或者搂抱着坐在广场的长凳上,我们一般都会认为他们是情侣。既然我百无聊赖,就有足够的时间揣摩少年为什么那么紧张,他紧张得像一匹小马,像一只小兔子。他把双手插在兜里,突然抽出一只手,再抽出另一只手,用手指梳过头发,不断变换着姿势。我尤其想知道他为什么那么害怕。他的每一个动作都流露出因羞耻而难以抑制的恐惧,显然他有股冲动想掉头离开,因为他的身体似乎已经准备好了要逃跑,现在僵在那里不过是最后那一点可怜的仪态。

在岛的尽头,栏杆边上只有我们三个人,五米开外的情况一览无余。起初我只注意到少年的恐惧,而忽略了那个金发女人。我想到这一点,便从下一秒开始就端详起她的面孔,现在我把她看得更清楚了(她猛地转过头,像是一片黄铜做的风向标似的,而那双眼睛,那双眼睛直勾勾地盯着人),我隐约猜到了这少年可能遇到的事情,便劝说自己应该留下来静观事态(他们在窃窃私语,声音随风而逝)。如果我还有什么长处的话,我认为自己懂得观看之道。眼睛看到的东西都有欺骗性,因为目光所及之处已经远离我们自身,毫无保障可言;如果是闻气味,或者……(米歇尔一开口就离题万里,不能让他自由发挥,侃侃而谈。)总而言之,一旦预见到可能存在的欺骗性,就有可能好好观看;在见与所见之间斟酌选择,将事物华丽的外表层层剥去,也许就足够了。当然,要做到这些已经很难了。

说到那少年,我先记起的是他的留影,然后才记起他真人的模样(后面你就会理解这是什么意思);另一方面,相比她的留影,我确定我更清楚地记得那女人真人的模样。她纤瘦高挑,用这两个词来描述她的样子其实还不够贴切。她穿着一件算是黑色、算是修长、算是漂亮的皮大衣。那天上午的风(现在不算微风轻拂,也不冷)吹起她的金发,勾勒出苍白阴郁——这两个词也不够贴切——的面庞,她漆黑的眼睛衬得周围的世界静止而孤独。她的目光犀利如两只迅疾的鹰,如两道冲向虚空的洪流,又像是两股由疾风裹挟的幽绿的淤泥,落在猎物身上。我形容不出来,只能试着去感受。像我刚才说的,由疾风裹挟的幽绿的淤泥。

公平地说,少年的穿着相当体面。他戴着一副黄手套,我敢说是他哥哥的,他哥哥读的一定是法律或社会学;看到手套的指尖从外套口袋里露出来真是滑稽。有好一会儿我没看到他的正脸,只看到侧面,他的侧影看上去并不笨,像受惊的鸟儿,像弗拉·菲利波☾3☽画笔下的天使,像一块米布丁。从这个少年的背影看来,他想学柔道,还曾为了一个观念或者一个妹妹跟别人打过几架。刚满十四岁,也许有十五岁,看得出来他衣食无忧,但是从父母那里一定要不到一分零花钱,所以即便只是买一杯咖啡、一盅白兰地或者是几支烟,他都要和小伙伴们合计好一会儿才能决定。他走在街上的时候,心里想着女同学们,或者想着要是能去电影院看场最新上映的电影,买几本小说、几条领带、几瓶绿标或白标的威士忌该有多好。在家里(他家一定是体面的,中午十二点准时吃饭,墙上装饰着浪漫主义的风景画,门厅黑洞洞的,玄关立着一个桃花心木做的伞架),时间缓缓流淌,他要成为母亲的骄傲、父亲的翻版,要写信给住在阿维尼翁的姨妈,要好好学习。所以他更愿意待在街上,十五岁的他拥有整条河流(尽管他兜里没有一分钱)和这座神秘的城市,拥有门上的标牌、战战兢兢的猫群、三十法郎一袋的炸薯片、对折了两次的色情杂志、像衣兜一样空空荡荡的孤独、对美好邂逅的渴盼,以及对新鲜事物的热爱,它们像风和大街一样触手可及,即使他无法完全理解,也依然能够让他全情投入。

作品简介:

★ 马尔克斯、聂鲁达、萨拉马戈、略萨、莫言 5位诺贝尔文学奖得主齐声推崇

★ 安东尼奥尼、王家卫 2代世界级导演倾心爱重

★ 天才的,迷人的,独一无二的科塔萨尔:生活,本该是日复一日的奇迹。

★ 科塔萨尔最受欢迎、最受期待的小说集 // 金棕榈大奖电影《放大》原著小说中文版首次面世

★ 本卷收录《秘密武器》《克罗诺皮奥和法玛的故事》《万火归一》三部短篇集,每一部都是传世佳作。科塔萨尔说:“我想创作的是一种从未有人写过的短篇小说。”

★ 阅读《南方高速》时,我的心情激动不安,第一次感觉到叙述的激情和语言的惯性,接下来我就模拟着它的腔调写了《售棉大路》。这次摹仿,在我的创作道路上意义重大。——诺贝尔文学奖得主莫言

★ 任何不读科塔萨尔的人命运都已注定。那是一种看不见的重病,随着时间的流逝会产生可怕的后果。在某种程度上就好像从没尝过桃子的滋味,人会在无声中变得阴郁,愈渐苍白,而且还非常可能一点点掉光所有的头发。——诺贝尔文学奖得主巴勃罗·聂鲁达

★ 科塔萨尔发现了孤独中的不同寻常,顺理成章中的荒谬,教条规则中的意外,以及平淡无奇中的奇迹。没有人能以文学的方式让日常生活中的陈词滥调和乏味庸常得到如此的升华。——诺贝尔文学奖得主巴尔加斯·略萨

当现实还有别的可能时,为什么要接受司空见惯的某一种呢?阅读科塔萨尔,就是轻快地掉进爱丽丝的兔子洞,是惊奇地通过衣橱走向纳尼亚,是缓慢但不失优雅地步入普通世界中更幽微的那片天地。现实与幻想交织,时空秩序犹如万花筒一样充满了颠覆的可能,日常生活和美丽幻想中的自我时而重合时而冲突,冥冥中存在奇异、神秘、荒诞的联系。与科塔萨尔每一次相遇,都是一段独一无二的飞驰,一场华丽自由的冒险。

作者:胡利奥·科塔萨尔

翻译:金灿林叶青陶玉平

标签:胡利奥·科塔萨尔南方高速阿根廷外国文学拉美文学短篇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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